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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忘初心
——韦西专访

文·齐亚蓉     图·受访者提供

父辈的故事

上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蒋桂”连年混战,社会动荡,民不聊生。祖籍广西岑溪的黄家四兄弟(堂兄弟)不得不谋划着离开“山高而小,水注于川”的故土,他们把已出世的子女留给父母照应,然后携同妻子经香港前往马来亚讨生活。

四兄弟按排行大小分别取名东南西北,同为黄家血脉的他们自小即不分彼此,同患难共进退,跟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没什么两样。

行至香港,他们才发现所备盘缠仅仅足够买六张船票。年纪最轻的黄北夫妻自愿暂留香港,东南西三对兄嫂则按原定计划南下,他们决定抵达马来亚之后尽快赚钱寄给黄北夫妻。但登陆之后,他们才发现现实跟理想有着天壤之别——除了出苦力割树胶,他们别无选择。割树胶辛苦异常且收入微薄,自己的肚子尚且无法填饱,加上后来各家相继添丁添口,常常入不敷出,哪里还有能力寄钱回去?再后来,抗战爆发,日寇长驱南下,战火自东三省燃到马来半岛,黄北夫妻也就打消了前往马来亚的念头,安心在香港新界务起农来。

东南西三家大小挨过最为艰苦的日子之后,则长长久久留在了马来半岛。

模糊的童年记忆

出生于1935年9月15日的燊辉是黄西夫妻的长子,也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燊辉有个年长他好几岁的姐姐,父母当年南下打拼之时,她被留在了岑溪,由祖父母代为照顾。这个姐姐后来成为别人家的童养媳,但尚未成年即因病离世,燊辉连见胞姐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他这个父母所生的第二胎也就成了家里的老大,而他成长的环境跟姐姐相比实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满月之后的第二天,燊辉就被母亲绑在背上,跟着父亲在胶林里领受蚊虫的叮咬。他的眼前总是一片阴暗,朦朦胧胧。胶林、椰林,椰林、胶林,从南马到北马,再从北马到南马,在母亲背上摇摇晃晃的他从来不敢睁大眼,因为他怕看到父亲那愁苦的面容,即使父亲偶尔不经意间投过来的眼神,也常常令他不寒而栗。不敢正面看父亲的他直到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才第一次叫了声爸爸。童年的燊辉虽然总是跟随在父亲身后,但却跟他几乎没有任何形式的交流,幸好母亲韦珍头脑里装了很多民间故事,听母亲讲故事成了燊辉童年唯一的乐趣。

八岁那年,本该蹦蹦跳跳上学读书的他则完全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为了免受日本侵略者的残害,父亲带着他们一家大小躲进了一片原始森林。

数着日子捱过了三年又八个月之后,燊辉已经长成一个11岁的大儿童。一回到黄水村,他就踏进了村民们自己搭建的临时小学,成为了一名小学生。

不曾料想的是,这段“没有童年”的岁月,日后倒成为他笔下颇为凄美的篇章。而他的父亲,那个少言寡语的男人,也在他的笔下鲜活起来。

中小学教育

虽然父亲一直为养家糊口劳碌奔波,但他并未因此而忽视儿女的教育,除了燊辉,他的其他孩子(燊辉的四个妹妹及弟弟)也都先后步入了学堂。

在临时小学读了半年之后,村民们自筹资金修建了一所正规小学——平乐小学,小学一至四年级,燊辉都是在那里度过的。

五年级时,成为小园主的父亲为了让喜爱读书的燊辉接受更好的教育,把他转去位于金保的中华小学,金保距离怡保23里地,燊辉只好寄宿在学校,这让他有了更多的时间用于读书学习。

小学毕业后,燊辉进入同样位于金保的培元中学,在那里,他遇到了教华文的林宏才老师。林老师学识渊博,文笔、口才俱佳,令他十分佩服。还有一位华文老师吴老师及文怀朗老师,后者是一位作家,他们都深受燊辉的敬重和爱戴。在这几位老师的影响下,燊辉的课余时间几乎都耗在学校图书馆里阅读各类华文课外书。此时的他接触到了著名作家徐訏的诗歌,并开始尝试诗歌创作,这一时期,他的诗作多是整齐的十四行或十六行。

1954年,就读初中二年级的燊辉开始以韦西、瑞琛、新辉、声蜚、黄锋、琛辉、沙夏、灰戈等为笔名,在当时的《星洲日报》“青年园地”、《南方晚报》“绿洲”、《南洋商报》“文风”及“南洋公园”等栏目发表诗歌。这些诗作后来都收录在《韦西诗文集》里。

拿到第一笔稿费后,他给自己买了一本徐速的小说《星星、月亮、太阳》,后来又买了巴金的《家》《春》《秋》及《寒夜》等名著。

上高中后,他读到了艾青的诗作,创作风格上也有了一些改变。

高中毕业那年,燊辉开始尝试写小说,他最早发表的小说《毕业了》和《侥幸》后来都收录于《韦西短篇小说选》里。

基于对华文的偏爱,拿到高中毕业证的韦西毅然报考南洋大学中文系,并成功被录取。

求学狮城

1959年,燊辉南下狮城,踏入南洋大学的校门,成为一名天之骄子。

进入大学后,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用功读书。除了认真上课,他抓紧每一分每一秒研读中外名著。

此时的燊辉迷上了短篇小说巨匠契科夫,他潜心研读了契科夫几乎所有的作品,并致力于短篇小说创作。他的笔名也开始固定下来——韦西,母亲的姓加上父亲的名,标志着他本人及其作品渐趋成熟。

在大量研读契科夫作品的过程中,他注意到一个人,那就是高他两届,后来以全系第一名的成绩毕业的黄孟文,因为他在所借阅的每一本书后面的借阅记录里都看到了“黄孟文”三个字。后来他参加了中文系的文学社团——“创造社”,并结识了黄孟文本人,两位黄姓同好很快便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1970年代,当黄孟文筹建写作人协会之时,韦西也就成为了首批支持者之一。

大二那年的学校假期,韦西跟同学一起去泰国游玩,此次的泰国之旅,他跟同班同学谢一华互生爱意,四年之后,一华成为了他的另一半。

大三的时候,大作家徐訏自香港来南大任教,韦西跟一帮同学去机场接他,那种兴奋莫名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

1963年,韦西获取南洋大学文学学士。为了能顺利留在本地,他进入新加坡大学继续深造,两年后获取文学荣誉学位。

1965年,韦西被分配到德新中学任教,也就在这一年,他跟谢一华结为连理。成家、立业两件大事同步完成。

踏入文坛

在德新中学任教的两年时间里,韦西有幸跟当时已经成名的作家周粲、苗芒及蔡欣成为同事,尤其周粲和苗芒,他们课余所谈话题总也离不开文学创作。后来周粲主编《新社文艺》,经他多方鼓励,韦西开始动笔写了不少短篇小说,同时积极参与了好几个文学社团的活动。

1968年,韦西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割爱》由东方文化企业有限公司出版。

一年后,韦西获美国东西文化中心奖学金,前往夏威夷大学研读华文教学法,两年后获文学硕士学位。

1971年,学成归来的韦西出任教育部华文第二语文专科视学官,负责编制全国英校华文教师教材与教学法。这一时期的韦西除了继续创作短篇小说之外,他也着手撰写现代华语教学论著。短篇小说《他的五房式组屋》《回家,越快越好》就是这一时期的作品。

1970年代初,韦西加入写作人协会并担任秘书一职,在写作人协会更名为作家协会后离开。1975年,文艺协会成立,不久之后,韦西即成为该协会的骨干力量,曾任秘书及副会长一职。

1977年,在教育出版社的资助下,新加坡写作人协会出版了一套包括小说、诗歌、散文及评论的丛书(共十二本),韦西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为了爱,要恨》即名列其中。第二年,他的论文集《现代华语教学论丛书》出版,该书收录了他多篇发表于《中教学报》的有关华文教学的论文。一年后,他所著儿童故事《时代精华丛书》面世。

1979年,韦西离开教育部出任华义中学校长,同时担任由教育部课程发展署编写、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学华文教材》的编辑顾问。他工余时间几乎全都用于审阅教材初稿上,直到1993年正式退休后才又开始文学创作。

韦西部分作品

退而不休

离开工作岗位的韦西并没有闲下来,他被聘为新加坡华社自助理事会教育顾问及国立教育学院兼职讲师。发挥余热的同时,他重新提起了笔,试图开始新一轮的文学创作。

但由于视力下降,其作品数量并不是很多,内容包括短篇小说《认命》《拖着影子回家》及微型小说《口德》《拐杖》《补习老师》《失望》《掘井人与修井人》等。 

2003年,《韦西短篇小说选》由新加坡文艺协会出版,他几乎所有的短篇小说(包括五篇微型小说)都收录其中。

2013年,《韦西诗文集》由新加坡文艺协会出版,内容包括诗歌、散文及华文教学论文等。

除了文学创作,退休后的韦西还曾主编过六期《新加坡文艺》季刊(1999至2000年)、五部小学及中学生征文比赛作品集(2002年至2005年)。此外,他还曾主编过几期《源》杂志。

2006年,韦西荣获“亚细安文学奖”。

近年来,由于年事已高,体力大不如前,加上老年黄斑病变,他的视力严重衰退,虽然总想提笔为文,怎奈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如今,耄耋之年的韦西常常手持儿子为他买的电子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华文报刊的“大”标题……

很多很多时候,过往的一切在他的眼前忽而清晰忽而朦胧,令他感慨万端,但他热爱华文文学的初心,自始至终从未有过任何改变。

韦西全家福

后记

偶然间自林锦处得知韦西跟他有过三段师生之谊,后来又从寒川及白荷那里一再听到韦西之大名。

“当了多年中学校长,如今年事已高,身体状况大不如前。”

“86岁的老人家了,再不采访恐怕来不及了。”

于是托不久之前刚刚拜访过他的寒川帮忙联系,过程异常顺利。今年年初(2022年),当我准时出现在植物园附近他家宅院门前时,大门早已打开,而他也已迎候于堂前。虽然自始至终都无法看清我的面容,但我的姓名他记得清清楚楚。人家说视觉弱的人听觉灵敏,我想补充的是,视力不好的人头脑特别好使。

老校长、老作家,令人肃然起敬的双重身份。但他其实就一温润如玉的长者,只是采访完毕给他拍照之时,他脸上的表情及肢体语言让我看到了老校长的威严庄重,还有老作家的儒雅大方。

他的三个儿女皆学有所成:长女跟他一样做了多年中学校长,幼女是一位美容医生(四年前在巴厘岛潜水之时不幸意外离世),儿子早年获国防部奖学金负岌英伦(伦敦大学学院),学成归来成为国之栋梁。

采访当日得知,韦西的长女提早退休后随夫婿赴加拿大探亲已有一段时日(归途中),儿子则因工作原因携眷属暂居伦敦,偌大的屋子里也就老两口及一名女佣。这位曾经叱咤教育界及文坛的老将,其晚景跟普通老人家并无太大不同,但我分明感受到了他心中的那份平和与宁静。

作者为本刊特约记者、冰心文学奖首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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