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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川漫漫,其叶蓁蓁

——蓁蓁专访

文 · 齐亚蓉     图 · 受访者提供


父亲的故事

1939年,祖籍福建龙岩的丘絮絮(原名若琛)携妻苏菲(原名玉桂)及年仅两岁的长子柳漫南下新加坡。

1909年出生的丘絮絮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末毕业于上海艺术大学文学系。19岁那年,他即岀版了自己的首部诗集《昨夜》。六年后,他的另一部诗集《骆驼》出版。

1935年,他已有诗歌在马来亚《槟城新报》副刊《无线电台》发表。

南来新加坡的丘絮絮最先受聘于中正中学,后辗转沙捞越及南北马各州府十余载,担任中小学教师或校长等职。

1952年,回到新加坡的丘絮絮受聘于新加坡华侨中学。1952年至1954年间,他曾主编《南洋教育》半月刊。1953年,他还主编了由星华中学教师会岀版的《南洋青年》半月刊。该半月刊成为当时中学生最喜欢的读物之一。

南来后的丘絮絮一直没有停止过文学创作,内容皆取材于新马本地。1950年至1960年间,他先后出版了短篇小说集《荣归》《学府风光》《在大时代中》《沉滓的浮起》《大时代中的插曲》《房东太太》《变》《坎咪之死》等。同一时期,他还出版了中篇小说《播种者》及诗集《生之歌》《呼吁》等。     

1967年2月16日,被称教育小说家的丘絮絮因罹患肺癌过世。

1980年,李汝琳为他编辑出版了散文集《龙园小品》。2002年,新加坡文艺协会推出“已故作家作品丛书”,《丘絮絮小说选》位列其中。他的这些文学作品对于研究1930年代新马华人社会的风俗民情有着一定的学术及历史价值,也为研究南洋教育问题提供了珍贵的资料。

丘絮絮与妻子共育有五子二女,长子柳漫及四子柳川后来也踏入了新华文坛。

成长岁月

1949年7月25日,丘柳川出生于马来亚柔佛州的麻坡,他是父母的第六个孩子,男孩中排行第四。

柳川有关人生的最早记忆可追溯至他三四岁的时候,那时他们一家已回返新加坡,租住在一栋黑白洋房的其中一间屋子里,他清楚记得屋前有一片绿茵茵的草地。

不久之后,他们搬至父亲就职的华侨中学教师宿舍。那是一栋半独立式平房,除了客厅和厨房,还有两大一小三个房间。

每天早上,父亲带着大哥柳漫去华侨中学,母亲载着二姐柳雪、二哥柳晖及三哥柳欣去自己就职的道南学校,柳川和弟弟柳庄则留在家里由保姆阿婶许怡白女士照顾。

六岁那年,柳川也挤进了妈妈的小轿车里——跟哥哥姐姐们一样,他也成为道南学校的一名小学生。

入读小学的前两三年里,柳川常常因扁桃腺发炎引起的发烧头疼而缺课。小三那年,医生为他切除了扁桃体。病愈后的柳川因缺课太多留级一年。升入高年级后,他的学业成绩很快便稳居全班前三名,英文成绩更是数一数二。

小学毕业后,柳川跟哥哥们一样进入华侨中学。中三分科时,他选择读理科。第一年成绩还不错,中四那年,他因数学不及格而排名靠后。升入高中后,他果断转入文科班,总成绩稳居全班第一。

这一时期的柳川开始接触台湾现代诗人的作品,他最喜爱的是余光中和周梦蝶的诗作。

柳川高一那年的后半年,父亲因罹患肺癌入院接受治疗。父亲手术那天,他正在参加最后一门考试,级任老师潘老师要他答完考卷后赶快去医院探望父亲。

次年的2月16日,也就是农历正月初八,柳川父亲与世长辞。

初涉文坛

父亲的离世是柳川生命中的一大转捩点,他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

这一年(1967年),他开始了诗歌创作。父亲去世不久,他的学生寒川写了一首诗对老师表示悼念,题目为《火中的诗》,发表在《星洲日报》“青年文艺”版。看到寒川的这首诗,柳川百感交集,他也提笔为亡父写了两首悼诗,一首是《春节,你的生命止于零度》,另一首是《当你来的时候》。前一首在父亲逝世一周年后以蓁蓁为笔名,发表于梁明广主编的《南洋商报》“文艺”版。这是他的处女诗作。

柳川给自己取笔名蓁蓁,是为了与父亲的笔名絮絮对应(出自《诗经·周南·桃夭》中的“其叶蓁蓁”)。

接下来,一首接一首诗作似涓涓细流,从蓁蓁的笔下流淌而出,他称之为“冲动的产物”。

《塑像》蓁蓁诗集 封面

次年,他把其中的25首诗作集结成书,是为他的首部诗集《塑像》。

第一声(孟仲季 封面设计 牧羚奴 陈瑞献)

1969年,蓁蓁的大哥柳漫以孟仲季为笔名,出版了自己的首部诗集《第一声》,收录了他自1954年至1969年间创作的33首诗作。

初涉文坛的蓁蓁已是新加坡大学(国大的前身)中文系的一名大一新生,大哥孟仲季则于1960年毕业于南洋大学中文系。

在为自己出版诗集的过程中,蓁蓁在印刷厂遇到了当时已在文坛崭露头角的牧羚奴(陈瑞献),他和大哥因此得以结识了一群热衷现代诗歌创作的年轻人。每逢星期天,他们便雅集于陈瑞献家,大家谈文论道,畅所欲言。这群同道中人除了蓁蓁兄弟及他们已结识的陈瑞献跟梁明广外,还有南子、文恺、流川、英培安、谢清、吴伟才、沈璧浩、莫邪、夏芷芳(陈瑞献妹妹)、零点零(本名颜学渊)等共计15人。后来,他们中的几个人共同注册了一个出版社——五月出版社,准备整理出版自己在报刊上发表过的诗文。

《新加坡15诗人新诗集》封面 2025-3-11

1970年,牧羚奴(陈瑞献)、林方、南子、完颜藉(梁明广)、贺兰宁、文恺、流川、谢清、吴伟才、沈璧浩、孟仲季、莫邪、夏芷芳、零点零、蓁蓁等15人的诗歌合集《新加坡15诗人新诗集》由五月出版社出版。      

除了诗歌创作,蓁蓁还涉猎文艺评论。1970年,五月出版社为他出版了首部论文集《蓁蓁论文集21》。

那一年,他21岁。

大学遇恩师

1968年,蓁蓁入读新加坡大学中文系。

除了蓁蓁,他的二哥、三哥也是在籍大学生。母亲一人只能为他们提供学费,生活费得靠他们自己。

蓁蓁收了三四组小学生,课余时间为他们补习华文、英文和数学,每月可赚取一百多块补习费。除了吃穿用度,他还有钱看电影。每周三下午,他都会去友联书局买《学生周报》。大学毕业后,友联书局的女职员巧音成了他的另一半。

这个时期,他遇到了对自己产生重大影响的恩师——在新大担任讲座教授兼系主任的国学大师饶宗颐。大二、大三这两年,蓁蓁选修饶教授的韵文选读课程。内容涵盖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等。博古通今的饶师对古典文学如数家珍,信手拈来,令他受益匪浅。

蓁蓁记忆最深的,是饶师讲授的汉赋和宋词。

讲授汉赋时,饶教授选的其中一篇是西晋政治家陆机的文学评论——《文赋》。饶师对《文赋》进行了详尽的阐释与分析,其中论及创作过程的部分,其分析尤为生动。那时的蓁蓁热衷现代诗创作,对文艺评论也有所涉猎,他还读了不少西方文艺批评的书籍与文章。受到饶师的激发,他写了一篇《陆机及赋论创作过程》,尝试用新的观点阐释陆机的《文赋》。作业上交后,饶师给出了指正意见,蓁蓁稍作修改后再呈交上去。当时的文坛前辈连士升先生正在《南洋商报》主编一版纯学术性的副刊——“学海”,饶师把这篇论文推荐给连先生,使其得以在“学海”版发表,令蓁蓁兴奋不已。饶师对宋词颇为偏爱,他对宋词的结构及意境的论述往往独辟蹊径。在课堂上,他对常人较少提及的长调(字数较多,篇幅较长的词牌)也颇为重视。受到饶师的鼓励,蓁蓁写了一篇阐释吴文英的《莺啼序》及周邦彦的《兰陵王》这两首长调的论文。这篇文章后来收录在他1975年出版的第二部论文集——《蓁蓁论文集》里。

蓁蓁论文集 封面封底(1975-3)

1971年,蓁蓁获取二等甲级荣誉学位,当年毕业的中文系学生无人获一等荣誉学位,获二等甲级的仅他一人。

服完兵役后,蓁蓁于1974年开始在新加坡大学修读硕士课程,师承李恩涵与吴之光,四年后获硕士学位。

他的硕士论文题目为《中国抗战文艺与新马华抗战文艺的比较研究》。多年后,这部论著被列入“新加坡文艺协会文论丛书”,于2004年由新加坡文艺协会出版。

中国抗战文艺与新马抗战文艺的比较研究 封面(2002-12)

以诗奏乐

获取硕士学位的蓁蓁开始进军广告界。他先在一家日本广告社担任高级经理,两年后先后被两家美国广告公司挖角。1984年,他自己开公司做老板,至2015年退休。

自1967年开始诗歌创作,蓁蓁一直在探索中成长,被陈瑞献称作“有自家面目的诗人”。

蓁蓁诗 1981 封面

1981年,他的第二部诗集《蓁蓁诗》被列入“南洋商报文艺丛书”,由南洋商报印行出版。该诗集收录了他自1967年至1981年间创作的85首诗作,这部“把陈词滥调化为神妙”(陈瑞献语)的诗集在出版后的第二年(1982年)获“全国书籍理事会诗作奖”。

停笔十年后,蓁蓁于1991年再次提起了笔。

那是1992年的春节期间,自小受大哥影响而对古典音乐情有独钟的蓁蓁特地休假在家。他什么也不做,每天听意大利作曲家马勒的九首交响曲,以及这位作曲家去世前三年创作的取材于汉斯·贝特格的《中国笛》,也就是取材于唐诗的千古绝唱——《大地之歌》。一星期后,蓁蓁一气呵成《赞生咒》初稿。这部由《春怀》《夏梦》《秋兴》《冬诀》四部分组成的长诗可以说他在以诗奏乐,还原了马勒第一至第九交响乐以及《大地之歌》的意境。12年后,该长诗发表于《联合早报》文艺副刊。15年后,也就是2007年,《赞生咒》付梓出版。

《赞生咒》封面(2007-4-5)

《赞生咒》的出版年份,是特意选择的。

这一年是蓁蓁之父丘絮絮过世四十周年纪念,也是其母苏菲过世二十周年纪念,同时也是自小即照顾他的保姆阿姨许怡白女士过世十六周年纪念。他把这部长诗献给自己一生中最为敬爱的这三个人。

《赞生咒》封面(中英对照)

后来,时任吉宝企业董事长的林子安先生赞助出版了《赞生咒》中英双语版,英文译本翻译为陶宗旺(本名吴伟立)先生。

柳川漫漫

除了诗歌及文艺评论,中英文兼通的蓁蓁一直有个愿望,那就是把自己读过的英文原著及其作者介绍给本地华文读者。

自2010年起,他陆续以本名丘柳川在《联合早报》副刊“文艺城”发表了二十余篇此类文章。

同一时期,他还以桑部美次为笔名,每两周一次在《联合早报》副刊“说食在的”版写了大概两年介绍美食的专栏——“食得爽心”,计二十余篇。

此外,他的微型小说《失踪》、随笔《音乐随想》分别于2006年及2016年发表于《联合早报》“文艺城”及“缤纷”版。2018年2月6日,国学大师饶宗颐过世。半个月后,蓁蓁纪念恩师的文章《忆饶师》发表于《联合早报》“文艺城”。

蓁蓁的下一部文集正在筹备中。

更令人期待的,是他的下一部诗集。

“柳川漫漫,其叶蓁蓁。”

国学大师熏陶出来的现代诗人,应该不会排斥这一主题吧。

后记

丘絮絮的大名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的专访里,孟仲季、蓁蓁兄弟的大名则是从伍木那里听说的。

“通过采访蓁蓁写丘家父子三人”,此等好建议,我怎能不欣然接受呢? 

于是走入蓁蓁位于西部的公寓,在楼下的一间活动室里跟他一起追溯、梳理——他的父亲、他的大哥、他自己。

怎样的主题才能把他们父子三人连在一起呢?采访结束后的两三天里,我快速翻阅着蓁蓁赠送的他的诗集和文论集。

第二次诵读他的《赞生咒》时,其中的《夏梦》篇触发了我的灵感。之所以用“诵读”,是因为这一次我真的是一字一句地朗诵着他的长诗,那种强烈的画面感令我一下子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我最为熟悉的乡野。“柳川漫漫,其叶蓁蓁。”这八个字从天边飘向我的耳际。诗意盎然,意境悠远,就它了。

蓁蓁说他恃才傲物,读了他的诗,觉得再正常不过。他是真的有才。

感谢伍木!

(作者为本刊特约记者、冰心文学奖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