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正香浓——骆宾路专访

文 · 齐亚蓉     图 · 受访者提供

家世背景

1935年1月26日,两代单传的杨敬三在位于大坡桥南街44号的住家里迎来了自己的第二个儿子。就在大半年前,他用对家谱的办法自曼谷街头找到了自己的生父杨家裕,成为尽人皆知的孝子。敬三的生父在他出生不久即离开家乡(广东澄海)前往暹罗(今泰国)谋生,从此杳无音讯。家谱是敬三唯一的线索。

16岁那年,刚刚娶亲的杨敬三即南下新加坡讨生活。十年后,他把岳母、妻子及两个女儿接来团聚。在一家公司做财副(会计之类)的杨敬三赚钱不是很多,但养活一家大小倒也不是问题。

“最重要的是一家人在一起。”这是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如今的他上有老父可侍奉,下有儿女绕膝,正是他一直以来所向往的生活。

杨敬三按照家谱给刚出世的次子取名书楚。

后来,书楚又多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十一口之家,三代同堂,挤是挤了点儿,倒也其乐融融。

小学生书楚

1941年,六岁的书楚进入端蒙小学,成了一名小学生,爷爷每天送他上学,接他回家。他在前面蹦蹦跳跳,爷爷背着书包跟在后面眯眯笑。

书楚太喜欢上学了,他认了不少字,一回到家就把书本拿出来读给爷爷听。

但仅仅大半年之后,日本人的炸弹自天而降,上学读书被“跑警报”躲炸弹所替代。后来的三年零八个月里,除了饱受饥寒,学习方块字的权利也被剥夺。但书楚的父亲还是冒着生命危险,让他和哥哥偷偷跟着住在同座楼上的一位上海籍老师学习华文。老师在纸上教他们认字写字,还让他们找来旧课本,学完了小学三年级的课程。

骆宾路十一二岁时

太平洋战争结束后,书楚进入南洋工商补习学校读小三,由于成绩突出,他在读完小四后直接跳入小六,但在小六时,他被数学及英文拖住了后腿,偏科问题凸显出来。

初闯文坛

1949年,书楚进入位于金炎路的中正中学分校读初中,一年级下半学期,他遇到了循循善诱的刘瑜老师,自此爱上了华文写作。除了完成老师布置的作文,他每周还自拟题目写一篇作文让老师修改,他的多篇习作被令重新抄写后贴在壁报栏里。

初二时,他遇到了林惠瀛老师,林老师上作文课时,除了要求学生完成一篇命题作文,还要他们自拟题目自由发挥。有一次,一位林姓同学写了一篇习作《凄风苦雨忆当年》,书楚受到启发,两周后完成了一篇题为《往事如烟》的短篇小说,全文长达八千字,几乎写满整本作文簿,林老师给了他95分的高分。

多年之后,他追忆两位恩师的文章载于《新加坡文艺》季刊。

初三那年,书楚借助一部电影故事,改写结局后,完成一篇短篇小说《倒下去的人》,然后以木易为笔名投去《南方晚报》“绿洲副刊”,半年之后得以刊出,并入选该年度佳作选集《苏州河之夜》。1952年,《南方晚报》举办“甘榜之春”征文比赛,书楚的参赛作品荣获第三名,时任南洋商报社社长的李玉荣先生赠他一支派克51型金笔以资鼓励。这一意外收获,促使这位十七岁的少年硬生生闯入了文坛。

当时担任“绿洲副刊”主编的先是曾铁忱,后由曾心影接替,再后来交由擅长小说创作的姚紫负责。当书楚寄给姚紫一篇千余字的小小说后,姚紫写信告诉他“绿洲”需要这样的作品,希望他多投稿,并以他的亲笔签名制版刊出。

就这样,频频受到肯定及鼓励的书楚把自己几乎全部的热情和精力都放在了文学创作上,偏科问题愈加严重起来。高二结束时,他因平均成绩不及格无法升上高三,不甘心留级的他选择了退学。

1954年3月,辍学在家的杨书楚跟作家汀上红、鸣人,及同窗黄文泽筹资2400元,由鸣人注册,邀资深作家方北方、云里风、沙风、冰梅、蓝之夜等撰稿,创办起《人闻》月刊来。

当年3月12日,创刊号出版,印刷3000册,售出1800,亏损四五百。第二期销量降至1600,亏损更多。第三期出版前,“五·一三”学运(1954年5月13日,学生集队请愿抵制强制服兵役法令)爆发,书楚写了一篇评论刊于封底。第七期出版后,《人闻》月刊因这篇评论被殖民政府查封。

赋闲在家的书楚因无一纸高中毕业文凭,陷入求职无门的困境。一波又一波的挫折之后,经由邻居介绍,他成为一家小报(《新报》)的外勤记者。工作半年之后,他的健康出现状况,经医治病情好转,但工作依旧不顺遂。思前虑后,他觉得回国深造不失为一条出路,于是萌生北归念头。

虽然父亲最大的愿望是一家人在一起,但为了儿子的前程着想,他并未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为了筹备回国的费用,书楚把自己这些年来购买的文学名著如《安娜卡列尼娜》《父与子》《包法利夫人》《高老头》《悲惨世界》等尽数赠予朋友,并用筹来的资金为自己购置了羊毛线、皮手套及羊毛袜等回国所需生活必备品。

丢失的四十年

1957年6月7日,书楚在丹绒巴葛码头搭乘芝利华邮轮离开新加坡,六天后抵达香港九龙湾,次日自尖沙咀火车总站取道九广铁路入广州。六天后,他继续搭乘火车前往北京华侨补习学校,跟早半年回国的女友会合。

那年七月,书楚参加了全国高考,但名落孙山,他只好留在补习学校重新编班上课。次年二三月间,中央农垦局局长到补校做报告,动员学生报名前往云南的国营农场参加边疆建设。由于书楚高中没毕业,须补课两年方能参加下次高考,加上录取率低,何时能上大学是个未知数,有鉴于此,他便跟女友报名加入了支边队伍,并于当年四五月份来到西南边陲,成为滇南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区景洪农场的员工。1959年7月,二人结为夫妻。

1962年,书楚夫妻二人参加了当年的高考,并双双被云南大学录取,妻子就读历史系,梦想就读中文系的书楚则阴差阳错成为外语系(英语专业)的一名学生。

书楚毕业那年,文革开始,分配工作暂停,两年后(1968年),他被分配至滇西的芒市潞西中学任教。

1973年,岳父离世,已为人父的书楚以奔丧为由申请出国。这年8月,他携妻儿来到香港。年底,他们一家领取了香港临时身份证。

此后的23年里,书楚打过零工,当过“走鬼老师”(非正式教员),开过饭摊,做过五金店店员,当过贸易行老“后生”(杂役),还曾任职《香港文学》(月刊)杂志社。

1995年8月,书楚成功申请到新加坡公民权,1997年年初,离开40载的他重返家园。

“丢失的四十年”,书楚历经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仿若一场梦魇,但也成为他日后重织文学梦的一缕金线。

重织文学梦

1981年,新加坡文艺研究会(今新加坡文艺协会)会长骆明率团出访菲律宾、台湾时路过香港,他约书楚叙旧(骆明是低他一级的中正校友),并坚持要他归队,还下达了一个硬性任务,那就是要他次年回国探亲时交一组稿件出来。

1982年,取得香港正式居留身份的书楚首次被允回新加坡探亲,他交给骆明三篇散文《我的老师之一——刘瑜女士》《我的老师之二——林惠瀛先生》《李广田与花潮阿诗玛》,这三篇文章后来发表于《新加坡文艺》季刊。自此之后,他不断投稿该刊。1990年,骆明推荐新亚出版社为书楚出版了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咖啡正香浓》。1991年,经由周粲推荐,他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人与鼠》出版。至此,书楚以骆宾路为笔名,正式回返本地文坛。

除此之外,这一时期的骆宾路也开始投稿香港的《文汇报》《新晚报》《星岛日报》《香港时报副刊》等,与此同时,他也在《香港文学》杂志发表小说及散文。后来,他还在香港出版了短篇与微型小说合集《一幕难演的戏》及《她说  蓝的是天空》。

1997年回到新加坡之后,他迎来了自己的创作高峰期。1999年,骆宾路的微型小说集《与稿共舞》由新加坡作家协会出版。2000年,他的短篇小说集《变脸的男人》出版。2001年,他的长篇小说《海与岛》出版。2003年,他的散文集《看海去》出版。2004年,《骆宾路微型小说》及其微型小说集《一粒荔枝》出版。

2005至2009年,他的散文集《匆匆一瞥人间春色》《心之所系万千千》《点点滴滴在心头》《千里之约》《马背书香》等先后出版。

新冠疫情期间,他又完成了自传体小说《织梦奇遇录》,作为世华文学研创会(新加坡)《创作丛书系列》,由新加坡友联书局于2022年11月出版。

《一幕难演的戏》骆宾路

《匆匆一瞥人间春色》骆宾路

《她说 蓝的是天空》骆宾路

《海与岛》骆宾路

《甘榜之春》骆宾路

《神来之笔》骆宾路

《织梦奇遇录》骆宾路

夕阳无限好

回到新加坡的骆宾路觉得自己仿若重获新生,他总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刚回来不久,经由已故老作家曾采介绍,他加入联华书报社任座办,薪酬不是很高,但工作相对轻松。平日里他只是看管会所,遇到理事开常月会议,他则负责准备茶水,会后抄抄会议记录,整理整理账务。看管会所的日子,他不是帮别人打文稿,就是为自己打书稿。而他的写作也得到书报社理事们的支持,他们不但购买他的书,还帮他出书。散文集《心之所系万千千》就是以联华书报社的名誉出版的,书版社还支助他千元印刷费。

如今的骆宾路虽已跨入米寿之年,但他的身子骨相当硬朗,除了读读写写,他常常跟几位同龄朋友定期雅聚谈笑。咖啡正香浓,夕阳无限好。

丢失的四十年,被他一天天找了回来。

后记

早在七八年前,就跟骆宾路有过一面之缘,他送我一本书,是他的自传体散文《匆匆一瞥人间春色》,大概翻了一下,知道他是当年的归国华侨,经历很是与众不同。

“骆宾路写了吗?他的年纪很大了。”近一两年,不断有人提醒我。记忆中的他个头不高,但精气神十足,想着不过八十出头。“他35年的,快九十了。”某日在白荷家,她家“大老爷”姚其骝老先生告诉我。

索要到对方手机号码,即刻打过去。采访约在我家,他是第一个提早半小时站在我家门外的受访者,也是唯一一个连续四五个小时不喝一口水的老作家。

还有,他的记忆力之好跟年轻人几无区别。就冲这一点,我服他。

(作者为本刊特约记者、冰心文学奖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