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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新加坡语言风情的窗口
——读《多元和统一:新加坡的语言与社会》

文 · 汪惠迪 ‎ ‎ ‎ ‎ 图 · 新跃社科大学

2013年6月5日,《联合早报》言论版发表了拙文《“同姓异拼”需要规范吗》,后来,我据以改写为《“同姓异拼”和“异姓同拼”》,发表在上海的《咬文嚼字》“华语圈”专栏(2017年11月)。这两篇文章讲的是同一个故事——新加坡的一种奇特的语言景象。

内子姓陈,侨生,1952年回到祖国。1958年2月,《汉语拼音方案》颁行,从此,她的姓拼作Chen。1976年春,她移居香港,从此,改为粤语拼音,姓Chan了。1984年10月,我们来到新加坡,我看到她兄长姐妹的姓,罗马拼音都是Tan。这不是“谈”或“谭”的拼音吗?心中疑窦重重。

2012年10月,新加坡新跃大学新跃中华学术中心出版了新跃人文丛书之二《新加坡华语应用研究新进展》,我收到赠书一册,其中有一篇罗健明女士撰写的学位论文《新加坡华人姓氏拼写法研究》。我怀着浓厚的兴趣拜读了罗女士的文章,顿时疑窦冰释。

原来,在新加坡,陈除拼Tan外,尚有Chin、Dan、Shen、Teng、Tjhin等19种拼写形式。更惊人的是张姓有49种拼写法,郭姓27种,许姓25种,谢姓20种。另一方面,不同的姓氏却用了相同的拼写形式,例如汪、王、黄、翁四姓的拼写形式都是Ong,张、蒋、郑、邹等10姓的拼写形式都是Chong。这就是“异姓同拼”了。

或问,新加坡采用中国的汉语拼音后,华人姓氏拼写法一律采用汉语拼音,不就划一了吗?事实并非如想象般这么简单。由于受到历史传承、认同心理、法律法规、感情因素、使用习惯等多种因素的制约,新加坡政府并没有做此规定。

“同姓异拼”和“异姓同拼”都是新加坡方言广泛使用年代的历史传承。这种复杂的姓氏拼写形式保存至今,体现了新加坡本土华语的特色,成为新加坡人语文生活中的一道风景。

读了罗健明女士的论文,我感慨很深,衷心希望新加坡的学者、专家能多撰写些诸如此类研究本土语言现象和文化现象的论著。

今年7月下旬,香港新冠疫情依旧,我只得猫在斗室等待通关。一日,忽然收到新跃中华学术中心寄赠的新书《多元和统一:新加坡的语言与社会》。一看,哇,这已经是中心出版的第11种人文丛书了,而且是为纪念新跃中华学术中心成立10周年(2012-2022)出版的。作者是郭振羽教授和罗福腾副教授,他们二位我久闻大名,却素昧平生。开卷拜读,如沐春风。

我是一个语文工作者,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到新千年来临,为新加坡华文报集团服务了16年。期间,我深切地感受到新加坡华族有超强的语言能力,深切地感受到他们关心华语华文的生存和发展,深切地感受到他们对方言一往深情,恋恋不舍。

若问,超强的语言能力从何而来?华语华文会不会随着华族家庭一个个地“脱华入英”而遭遇跟方言同样的命运?闽、潮、粤、琼、客、福(州)等六种主要方言会不会先于华语而濒危乃至消失殆尽?这些问题都须要到新加坡社会中去寻找答案。而《多元和统一:新加坡的语言与社会》这本书就是一个窗口,通过这个窗口,你将会看到新加坡各种语言的风情,包括大家最关心的华语和方言的明天、后天或将来,同时,你也能预测方言的命运,是要继续拥抱她呢,还是不舍地松开双手。

一般认为,1819年1月29日莱佛士登陆新加坡,是新加坡开埠之日。从那时算起,新加坡开埠已经200年了。1965年8月9日,新加坡独立建国,至今57年了。新加坡的语言政策、各族语言的社会地位、华族方言的发展变迁以及各族语言未来的发展趋势,《多元和统一:新加坡的语言与社会》一书的作者从历时到共时,从表层到深层,从微观到宏观,都作了全面客观、精当公允的阐述。应当说,这本书是近年来研究新加坡社会语言学的力作。

新加坡是个城邦岛国,莱佛士登陆时,岛上仅有150人,华人已有30个,余皆土著马来人。由于英国殖民者实施开放政策,因此吸引了中国、印度和印尼等地的人民陆续到新加坡揾食,于是形成了一个由多元民族构成的移民社会。随着时间的迁移,各民族的异质特性逐渐显现,各族人民须臾不离的语言无时无刻不在这个城邦里频密接触碰撞,他们互相吸收,互相学习,因而大大地提升并增强了自身的语言能力。

新加坡独立建国后,共和国宪法第153-1条规定:

1. 马来语、华语、淡米尔语和英语,是新加坡的四种官方语言。

2. 国语是马来语,并使用罗马字体。

但本条受下列限制:

2.1 不得禁止或阻碍任何人使用、讲授或学习任何其他语言;

2.2 本条不影响政府保护和支持新加坡境内其他任何社区的语言的使用和学习的权利。

由此可见,“新加坡的语言政策大致上承继独立前的大原则——多语并重而以马来语为尊”。但是,在进行语言地位规划时,“当局很快就恢复殖民地时期以英语为尊、但承认民族语言的政策,即‘多语并存,英语独尊’的政策”(40-41页)。这样做,目的是冀求经由共同语而建立对国家的忠心和认同。

发展至今,新加坡四种官方语言的现状如何?展望未来,前景又会怎样?作者告诉我们:

1. 因实施双语教育政策,教学语言以英语为主、民族语言为辅,所以英语在全社会各个层面都将由“高阶层的精英人口,扩展到中等阶层以至于中下层人口”,“新加坡将会成为第一个以英语为主要语言的亚洲国家”,“英语势必成为新加坡人建立超乎种族身份之上国家认同意识的语言基础”。

2. 由于长寿运动“多讲华语,少说方言”的鼓励,加之改革开放后中国崛起,“新客”大量进入新加坡,因此华语“可继续在大众文化的庇护下,维持一定的地位和功能”。在跟东南亚国家,尤其是马来西亚华人接触时,方言仍将是“重要的语言媒介”。

3. 马来语是土著马来族的母语,宪法定其为国语,法律地位在其他官方语言之上。但是它的国语地位,仅具有象征性功能。

第一,新加坡国歌歌词用马来文写,用马来语唱,但是多数国民对马来文国歌内容未必都了解。

第二,新加坡国家制定的荣誉制度,其名称采用马来文,辅以英文。

第三,军队操练口令及有关典礼仪式用语均为马来语。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重要的法定正式功能。显而易见,马来语已处于“尊而不重”的地位。

4. 淡米尔语即使“在印度族人口中也无法得到强烈的支持,新世纪以来,来自印度的新移民以北印度为主,使本地印族人口更加多元,分歧更大。淡米尔语在新加坡的地位可说是岌岌可危”。

由于华族是新加坡的主体民族,华语是新加坡的官方语言,而实施“英语+母语”的双语教育政策是新加坡建国的基石,而且数据显示,从1980年到2020年的40年间,新加坡的家庭主要用语,英语已从8.9增加到48.9,华语从7.9增加到29.9,而华族方言一落千丈,从62.9减少到8.7,因此可以预期新加坡将成为亚洲第一个英语国家。与此同时,使用方言的华人还会继续减少,方言将会边缘化或濒危,乃至进入历史。

建国总理李光耀是新加坡国家语言整体规划的总设计师。新加坡国家语言政策总体规划的依据,各族群语言在国家语言规划中的地位,各族群对官方语言和祖传母语的学习和使用态度,纸质媒体、广播电视、融媒体与各族语言的关系,母语及二语教学的实践等等重大课题,专著均有专章、专节论及。

全书共分九章,内容充实丰富。非常可贵的是文内附录官方公布的调查统计数据表格45个,作者根据有关数据制作的插图9幅。这些资料虽抽象、枯燥,却扎实、可信,都会说话。

非常难得的是香港城市大学荣休讲座教授、香港科技大学专任教授邹嘉彦先生为郭、罗的专著写了一篇将近6000字的“序言”,论述颇多精彩之处。最富有眼球效应的是他认可并赞许“新加坡特色的英语”。邹先生指出,“新加坡特色的英语”已经“享誉国际,而不为国人广知,自是群众社会亦引以为荣,可政府还没有足够的信心接受此等荣誉”。

邹先生所谓“新加坡特色的英语”,新加坡人叫做“新加坡式英语(Singlish)”,是规范的对象,可见新加坡人身在宝山不识宝。这倒是个值得深入探讨、研究的重大的社会语言学课题啊!邹先生写的“序言”可读性高,读者诸君务必仔细阅读。

本书第一作者郭振羽教授和第二作者罗福腾副教授共事十余载,合作无间,如今优势互补,在新冠肺炎肆虐期间,不畏艰辛,携手写出了一部社会语言学著作,做了一个集大成的系统总结,相信此书可为后来的研究者定下一个基调。

(作者为新加坡报业控股华文报集团前语文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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