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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叩响的音符
——方然专访

文 · 齐亚蓉    图 · 受访者提供

上世纪初叶,一个“诸事皆宜”的日子。福建金门县金湖镇后垅乡,一间低矮的老厝前,一场生离死别的戏码正在上演。

二十出头的林托挥泪告别父老妻儿,准备远渡重洋。走出没多远,他猛回头瞅了瞅自家那长满茅草的屋顶,然后紧握拳头疾步而去。在他的身后,一群黑亮的土八哥叽喳着没入附近的丛林。

身为长子的林托是远近驰名的巧匠,但他却没办法靠自己的手艺让一家大小不挨饿受冻,无奈之下只好离乡背井——南下石叻坡(新加坡)谋生。

“等站稳了脚跟,我就接你们母子团聚。”临行前,他这样安慰怀抱婴孩的妻子。

六七年后,林托的妻儿几经辗转,站在了他临时搭建的小木屋前。

此时的林托受雇于星洲名士章芳林后人,负责维修芳林巴刹的篱笆和梁柱,章家颇为倚重为人老诚且工作勤勉的林托,于是拨出一块地让他另建家园。

十多年后,长孙阿赐呱呱坠地,三代林家人同堂而居于俗称“猴山”的万基山(又称约克山)林厝。万基山林厝比之金门老厝大了许多,人丁也日渐兴旺起来,但林托的梦中,老厝屋顶的茅草从来没有停止过晃动。

多年之后,长孙也开始做起了同样的梦。

童真岁月

1943年早春,隆隆炮火声中,一个瘦小的男婴落草于“猴山”林厝背后的防空壕。     

“猴王”林托为这个最先前来报到的孙儿取名天赐。

“天官赐福,天官赐福啊!”升级祖辈的林托不无欢欣。

生性好动的阿赐(乳名)跟母亲最为贴心,他不但秉承了母亲的刚烈不屈,也遗传了她的好记性。

四五岁时,他就常常霸住家里的播音机,跟着“丽的呼声”咿咿呀呀学起唱歌来,无论流行歌曲还是通俗歌曲,听过三几遍即可哼唱得似模似样。至于民间歌谣,大凡过耳的皆可倒背如流。

这无论如何当可算做一种启蒙教育吧。

7岁那年,阿赐走进山脚的育民学校,成了一名小学生。由于爸爸当年去生死注册局为他报生时,忘了爷爷给他取的大名,工作人员擅自为他取名“亚峇”,亚峇就成了他的学名,但大家还是习惯唤他阿赐。

小学生阿赐并未把心思都用在学业上,他最为喜乐的事,是跟在阿公身后爬高上低,还学得了一些搭建亚答屋及修补屋顶的本事。

此时的“猴山”上下挤满了亚答屋及锌板屋,俨然一个颇为热闹的小村镇。除了阿赐的几位叔公,其他居民多少都有些沾亲带故,称之为小金门村毫不为过,最早立于山头的林托自然等同于村长,跟在他身后的阿赐也就成了村里的“风云人物”。村民们争相疼爱的阿赐常常东家西家遍尝美食,乐不思蜀,被母亲寻到之后,少不了赏他一顿“竹笋炒肉”。

从未进过学堂的母亲打心底里希望这个儿子能争口气,把书读好。除了采取近乎残暴的手段严加管教,她还充当“陪读”的角色。虽然母亲“软硬兼施,赏罚分明”,但这个“贼皮贼肉,顽冥不透”(母亲原话)的猴儿却依然故我,一刻也安静不下来。

事实上,这个小顽童一直都在睁着一双充满好奇的眼睛探索着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只是此时的他尚不明其所以然罢了。

值得欣慰的是,在母亲的藤鞭及训育主任的戒尺下日渐长大的阿赐并未做出什么“离经叛道”之事,他的学业成绩虽然没能名列前茅,但距离母亲的要求却也相去不远。

“苦涩中饶有甘甜,青晦中不乏斑斓。”多年之后,忆起这段童真岁月,步入文坛的他如是总结。

中正时光

1956年,阿赐(学名亚峇)进入金炎路中正分校,并为自己改名国平(班里太多同名者)。相较于小时候仅限于在猴山上下蹦来跳去,中学生国平除了跟小时候一样喜爱读杂书(包括侦探及科幻小说),他也开始关注起猴山之外的世界来。各种社会思潮不断冲击着他的脑神经,诸如“反黄运动”、“华校中学生罢课”等,跨入中学校门的国平对眼前更为广阔的世界开始了更深一层的观察与思考。

这一时期,6个光头弟弟陆续站在了他的身后(母亲一心想要追生女儿,直到国平17岁那年唯一的妹妹降生方才鸣锣收兵),虽然栖身之所不是问题,但身上衣、腹中食从来都不那么充裕,作为长子的国平不得不开始替母亲分忧。

初中三年他都是在半工半读中度过的,辛苦自不必说,但国平也在磨练中成长起来。

1960年,国平转入加东中正总校,在这里,他开始接触到高尔基、鲁迅、端木蕻良等文学大家的作品并深受影响,为以后提笔为文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高二那年,功底深厚的诗人刘思成为他的华文老师,虽然那时的国平尚未开始诗歌创作,但后来,诗歌成了他表情达意之首选。

这年年尾,“反华文中学改制”罢考事件爆发,血气方刚的国平自然不落人后,他经常到一些传统华校参与活动。虽然在时代的鼓声和校园的铃声交错敲响之时有些无所适从,但他从未放弃过自己的梦想,那就是上大学继续深造。

方然部分作品

步入文坛

1963年早春,怀揣梦想的国平正在一所教会学校修习英文,再过几天,他将迈入生命中的第21个年头,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令他兴奋莫名。

但在他尚未来得及点燃生日蜡烛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在猴山燃起,祖父亲手筑建的家园被烧了个精光,国平的大学梦也化为了灰烬。

身为长子的他不得不收拾起颓丧的心境,帮父母担起了重建家园及养活弟妹的重任。

踏入社会的国平当过饲养员,摆过地摊,做过电工,教过补习,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的日子令他对人间疾苦有了更为深切的体会和认识。

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他开始把心中的疑问和愤懑诉诸笔端,并以笔名投往《星洲日报》、及《南洋商报》“读者来函”版。同一时期,他的诗歌出现在爱同校友会创办的壁报上。

1978年9月,他的散文《沙厘板阿伯》刊载于新加坡大学中文学会出版的《绿洲》(第三期),这当算作他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吧。

此后,国平的诗歌、散文、杂谈、评论开始散见于本地各类报刊杂志。

他先后用过的笔名有文涛、黎海、李海、游燕、贝夫、了然、方然等。步入文坛后,方然成为他的固定笔名,取意“方知其所以然”。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方然带领几位文学爱好者(包括后来成为他妻子的芊华)一起学习创作,并主编了手抄本《文小》季刊——完全属于文友们自己的单行本刊物。

1975及1977年,方然两次参加新加坡大学中文学会主办的文艺创作比赛,并分别以诗歌《马来亚——咱的亲娘》《彭亨河的诗章》及散文《疯子手札》荣获诗歌组优秀奖及散文组优胜奖。他的参赛作品后来分别辑入《暖流》及《不屈的人们》两本特辑。

1982年,方然的第一本诗歌集《岩下草》问世。1987年,他的闪小说集《大都会小插曲》由“姚紫文艺基金”赞助出版。同年,他的中篇小说《黑马》由东升出版社及热带出版社联合出版。1995至2014年,《方然诗文集》《那箬叶包裹着的……》(诗集)《天不再蓝》(散文集)《鸦声凶影》(短篇小说集)《心灵叩响的音符》(诗集)先后由赤道风出版社出版。2002年,《方然短诗选》由香港银河出版社出版。2005年,他的短篇小说选《烤红薯》由台湾金门联经出版社出版。2011年,新加坡青年书局为他出版了又一散文集《存档一叠散章》。

上世纪70年代末,方然的中篇小说《黑马》经由方修主编的中文杂志《乡土》首发,他由此与方修先生成了忘年交。方修仙逝后,他参与编著了纪念专辑之《方修印象记》。

2008年,方然与李选楼合编了一部乐龄人士创作专著——《闲云舒展》。此外他还参与编著了《听说70》《瓴剑录》《沧桑八十年》及《与青春握手》等。

除了创作及编著,方然还先后担任南洋艺术学院少儿广播组(华文)创意写作班辅导教师、新加坡春雷文艺研究会文学组顾问、马来西亚大学华文学会“第七届全国大专文学奖(小说组)”评审等职。

他的部分诗歌与小说篇章曾成为本地电台选播节目,也曾被其它社团选作户外朗诵内容。经常参加国际性文学或诗歌研讨会的方然也成为多部世界华文诗人辞典的特邀顾问。他也曾被列入《2000名二十一世纪杰出知识分子》及《亚洲名人传记》等世界英文大辞典词条。

方然与母亲合影

情牵《赤道风》

1986年初,原《热带文艺》的六名编委杨涌、史英、冬琴、黎声、流军、长谣决定另外创办一份杂志。他们找到方然,组成七人编委,大家采纳方然的建议,为新杂志取名《赤道风》,并以芊华的名义注册了赤道风出版社。

同年4月,《赤道风》(季刊,后改为四月刊)创刊号问世,本地华文文学爱好者从此多了一个心灵交流的园地。

两年后,原《热带文艺》的六名编委因意见不合先后离去,自第九期开始,《赤道风》由方然、芊华夫妻接手,方然任主编,芊华为出版人。

为了增加销量,他们决定增设以学生为对象的“新文荟”栏目(后改为“青少坊”),走入校园的《赤道风》义无反顾地担起了文化传承的重任。

“《赤道风》就像我们的孩子。”为了让这个孩子健康成长,方然夫妻付出了几乎全部的时间和精力。

但要在华文文化日渐式微的大环境中生存下去谈何容易,然而,这对几乎耗尽所有积蓄的痴情夫妻硬是互相扶持着走过了一年又一年。

2011年,《赤道风》庆祝25周年之后,日渐年老体衰的方然即萌生了隐退之意,但对于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他又如何放得下?!

2018年4月,《赤道风》第100期出版,多次进出医院的方然终于决定“转换一下环境”。

5月20日晚,包括赤道风出版社在内的本地十个文学、文化团体联办了“向方然与芊华致敬暨赤道风100发布会”。此后,《赤道风》由新的编辑团队接手。

文化乡愁

曾经,故土于方然而言只是一个梦,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自上世纪70年代始,一股淡淡的乡愁“被爸爸激发出来”——在代老爸写家书的过程中,乡音在他的脑海一遍遍回响。但因种种原因,父母返金门探亲之时他却未能同行。

1997年底,方然接到一封来自台湾的信函,邀他前往台北参加“面向21世纪97华文诗歌学术研讨会”,他内心的望乡之火瞬间被点燃。虽然做好了返乡的准备,但因时间太过紧促,他再次与金门失之交臂。

2002年中秋时节,金门县政府举办“金门诗酒文化节”,约请世界各地金门籍诗人返乡欢聚。方然携同妻子芊华(同为金门籍),与寒川夫妻联袂回返祖居地。

踏足乡土的当日傍晚,方然夫妻即在堂弟的带领下来到后垅。夜幕低垂中,祖父心心念念的三间半老厝近在眼前,方然睁大眼睛望向屋顶,但他却什么也看不清。

回返狮城的次年,浓浓的乡愁依然无法消除,适逢祖父位于蔡厝港的墓地租期已满,作为长孙的方然陪同父亲上山捡拾遗骨,送往骨灰塔与阿嬷“同屋共处”。

百感交集之余,一串音符自他的心底飞出,穿越万水千山,撞得老厝屋顶的茅草起起伏伏……

后记

尚未踏足文坛之时,《赤道风》是我唯一知晓的本地杂志,故而七八年前提笔为文之际,首篇散文毫不犹疑投给了它。

不久之后,得到方然及芊华夫妻的手机号码,发短信与他们联系之时,想也没想即直呼方然为“大姐”。

首次跟他们夫妻相遇于一次文学活动中,那时的方然中风初愈,表情些许僵硬,行动明显迟缓。此后每每遇见,必嘱托先生载送他们至住家楼下。

壬寅虎年正月初八,首次踏入他们位于女皇镇的三房式组屋。三个多小时的采访中,愈加体弱的方然笑容出奇的和暖,终于看到了他最为真实自然的一面,甚幸!甚幸!

(作者为本刊特约记者、冰心文学奖首奖得主)

(作者为中医学博士。具体用药请咨询相关中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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