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与树人
文·尤今
阒静，是课室里唯一的声音。40名学生，化身为鸦与雀，全神贯注地振笔疾书。这项测验，旨在让学生进行一次总复习，在全年成绩里，它占了一定的分数比重。
我像一条鱼一样，悄无声息地在课室这一大缸“无形的水”里游走；眼睛呢，一刻也没闲着，像雷达一样往各处散发着信号。
学生的头颅，全都低低地俯着，心无旁骛地把脑中的思维倾泻在试卷上。我注意到其中一名学生吕俊宏(化名)，时不时抬起头来，神情不安地以目光阅读我。我不动声色地望向窗外，再用眼尾的余光去瞄他。果然，我的视线一转移，他便松开了原本紧紧地攥着的拳头，看看、抄抄；又看看，再抄抄；不过呢，他也挺有“危机意识”的，在争分夺秒地又看又抄的当儿，他也不忘时时瞥瞥我，确保我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举止。
我走向他，他立马警觉地把拳头攥得死紧。我来到了他的桌旁，把嗓子压得很低很低地说：
“俊宏，答案在你掌心里，是吧？”
我的话，是一声惊雷，他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尽，像一张等待进入烘炉的发酵面团。他抬头看我，眸子里，深深浅浅的全都是惊慌与惊悸，幽蓝色的。
此刻，摆在我眼前的，有两个解决办法。
其一是公事公办，终止他的测验，向全班宣布他的“罪行”，然后，将他逐出课室，交给训育处。
如此一来，他肯定会被记过，大家也会知道他的作弊行为。丧尽自尊的他，日后也许会变得一蹶不振，彻底放弃自己。
其二是网开一面，警告之后，让他继续完成测验。
然而，如果在目前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放他一马，他或许会因此而养成侥幸的心理，以后，一有机会，便重蹈覆辙。
权衡得失之后，我当机立断地作了决定。
我考量的重点在于吕俊宏不是惯犯，这一整年，他都是按时呈交作业的好学生，智商与情商都不错。
他长得瘦瘦小小的，像根营养不良的小豆荚。有时，同学们会拿他来开玩笑。有一回，我在班上和学生们谈及童话的创作，有一名调皮的学生问我：“老师，白雪公主的七个小跟班，现在只剩下了六个，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摇头，他立刻戏谑地说道：“因为呀，其中的一个小矮人跑到我们班上来了！”全班哄堂大笑，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了他。好脾气的他，不以为忤，咧开嘴，白白的牙齿沾满了闪亮的笑意。平常在班上，话不多，是那种把快乐和委屈都密密地收在肚子里的孩子。不过，由于他性子温顺随和，大家都和他相处得不错。
很难想象，像俊宏这样乖巧的学生，居然会在测验里作弊！
法律不外人情，对于一向循规蹈矩的学生来说，探究内在的原因，比按照校规来惩罚他来得重要。
我俯下身子，用蚂蚁般的声音附在他耳边说道：
“测验结束后，随我到办公室来。”
他张开口，可是，字字句句却都像强力胶一样粘在他牙齿上，他没法吐出一言半语，只是把身体使劲地往后靠，像要设法嵌进椅背里，然后，消失掉。
下课钟响，我把他带到会议室。坐下以后，我尽量避免触及“作弊”这两个字，语气和缓地说道：
“俊宏，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他左手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指头几乎陷进肉里了，那样子，就好像里面藏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我想，在这一刻，他掌心里那密密麻麻的黑蚂蚁，一定把他咬噬得很痛、很痛吧！半晌，他才喑哑着嗓子说道：
“老师，对不起。”
我说：
“俊宏，事后的道歉，只是亡羊补牢而已，我只是想知道原因。”
他俯着头，慢慢地说道：
“老师，我想买一台电脑，可是，家里没有钱。我每天放学后，去快餐店打工。最近，加班很多，根本挤不出时间来读书⋯⋯”顿了顿，又说：“测验前夕，我在快餐店工作到晚上十点多，搭车回到家，实在是太疲倦了，那些资料，根本读不进脑。老师，您一再强调，这一回的复习测验很重要，所以⋯⋯”说着，声音渐弱，头俯得更低了。
“可你知不知道，一次的行差踏错，可能要你付出你承受不了的代价？”
“对不起，老师！”
“你想买一台电脑，是不是想玩电脑游戏？”我追问。
层层剥茧，是想挖掘出更多的真相。
“啊，不是的！”他飞快地抬起头来，瞅了我一眼，眼神里闪过了不被了解的悲哀。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说道：“学校有好些作业，需要以电脑完成。我家里没有电脑，所以，必须到舅舅的家去，借用他的电脑。舅母为了这事，很不高兴，经常唠叨。几个月前，她对我说：你爸怎么那么没用呢，连一台电脑也买不起！老师，这话，实在真是太伤人了，她可以骂我，但却不能侮辱我的父亲！我从此不再上舅舅那儿去了。我转到同学的家去，但是，次数太多，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才立定决心要自己买一台电脑。”
说这一大番话时，他的眼神干干的，可是，他的声音却是湿湿的，而我，愈听，愈难过。
在这种情形之下，为解燃眉之急，我建议，他应该买个便宜的二手电脑。我告诉他，我将会把一些电脑二手商的店址告诉他；此外，我也会着手替他申请助学金。
至于这一次的测验，我会另外出题让他再考一次，不过，总分会扣20%以示惩罚。
眼眶发红的他，很努力、很努力地控制着不让沉甸甸的眼泪堕下来，他以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
“谢谢，谢谢老师！”
我开了门，他像一支箭般地飞向了课室。
过了几天，俊宏神情欢喜地告诉我，他已经买了一台200元的二手电脑，从此，可以“自力更生”了。
这一次“死里逃生”的经验，让他奋发向上。年尾，每一科的成绩都考得不错。会考成绩揭晓后，他考上了一所颇有名气的初级学院。
很难想象，如果我当时当众揭发他、羞辱他，再按照校规来惩罚他，后来的事态究竟会有怎么样的一种发展。
曾在中国脍炙人口的杂志《读者》读过一篇寓意极深的散文《难上的一课》，作者是张晴雯。内容大意是说，在晚上的自习课里，老师玲发现她忘记服感冒药，于是，赶回宿舍。万万没有想到，缺课的学生勇，居然在她的宿舍里偷钱，开门时，她看到了他正把几张人民币塞进口袋去。她惊愕、他惊吓。半晌，她才说：“我回来吃药，你可以走了。”她思索竟夜，竟想不出应对的方策。次日，走进课室，在“值日生”一栏看到勇的名字，她心中突然有了主意。她要求勇上前来，帮她把桌上的小纸团丢进字纸篓；之后，却又惊喊道：“哎呀，纸团上写着练习的答案呢！”她接着要求勇把那个纸团找回来。勇蹲下来，吃力地从字纸篓里挖出大小一致的纸团，一一打开来看，但却遍寻不获。这时，老师玲对全班学生说道：“虽然那份答案找不到了，但是我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把一张有用的纸扔进垃圾桶很容易，要找出来就不那么容易了；而且，即便找出来，也不再是同样的纸了，因为那上面已经沾满了灰尘——我们的人生，恐怕也一样啊！”当天晚上，彻底觉悟的勇，把一封感谢信投进了老师的信箱里，信封里还有那天他塞进裤袋里的几张人民币。
老师玲以她的宽宏大度和冷静睿智的处理方式，拯救了一个走向沉沦道路的孩子。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树木倘若栽歪了，我们可以随意再种一株；但是，人如果不小心塑坏了，却回头无岸啊！这个人，找不到生存的空间，除了再度拿起“屠刀”，还能有其他的选择吗？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