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称的秋天

文 · 陈晞哲

凝神:宣统以后的那些年

她从小对阅读童话没什么兴趣,总觉得王子和灰姑娘的美满很难套用到现实里,谁会蹬着玻璃鞋满街跑?白雪公主吃不吃那颗毒苹果,其实和恶皇后没多大关系,在成长里体会到得失爱恨,心湖就会泛出一面魔镜,照见自己的惭秽和凋零,在岁月的翻云覆雨手下,无所遁形。

跷跷板启蒙了关于天平的象征意义,在荡秋千时,可以晃出某些形而上的思潮。七八岁的小女孩当然已经懂得推敲,然而再怎么早慧,她也只能隐约知道,自己沉溺于追寻一种不能直接透过感知而得到的答案。那个时候,还没听过柏拉图主义,更不知道尼采是一个哲学家还是一条会跳舞的裙子,亚理斯多德是不是一种糖果的牌子。

那时的大人们已经很烦躁,连臀部为何戏称为八月十五都解释不了,所以每当中秋节时,对着应节的柚子和月饼,她有满腹疑窦,感觉不到圆月的温柔。当然,知道朱元璋藏纸条起义是其后的事,她不喜欢这个寡情薄义的流氓皇帝,还有明神宗年间那些乱糟糟的失控太监。

然而,她是喜欢神话的。碧海青天,月宫里有傻傻伐桂的吴刚,因为嫦娥而知道后羿,还有九个太阳的悲剧。已经搬离正华村的外婆,偶尔会在假期相聚时,和她重温盘古开天的故事,老人家厚实的掌心就像夸父穷追不舍的日头,暖透心扉而不知天地有荣枯的遗憾。

多年以后的晚秋,当外婆在翡陇山化成一坛灰白的粉末和碎片,她才意识到不能靠诗想一般的纯真来豢养生命,无声的泪水汨汨,映照出无常的泠冽和苍茫。

记得1988年樟宜机场落成启用,表哥每次载大家去那里玩捉迷藏,外婆总是静静地站在 望长廊的落地窗前,望着停机坪上一只只展翅待飞的铁鸟,许久不发一语。

及长,外婆才告诉她:自己出生在宣统逊位后的第二年,老家在中国广东潮阳,幼时家境清寒,眼盲的母亲带着年纪小小的她行乞,唯一的兄长漂洋过海到泰国讨生活。待兄长回乡找她时,她却已被人卖到南洋,从此飘零石叻坡,不曾返回故里。

外婆念念不忘的唐山,也是华夏神话凝聚的坐标,却不一定能和今天的中国两相对照。身份属性也许是外婆那一辈永远的疑惑,最后一个王朝的覆灭只迎来短暂的曙光,母国从帝制走向共和,内战把人放逐天涯星散,在巨流洪涛里载浮载沉。

白云苍狗,成年后每次远行两岸,坐在候机室里望向窗外,就会看到儿时外婆颔首沉吟的样子。在医院去世前的一夜,外婆流着泪告诉她,哥哥要来带她回家。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刚毅的外婆也会落泪,一打开记忆库读懂外婆凝望云端的神情,她的眼眶瞬间湿润。

潘朵拉的原罪,就是没在关上盒子以前,让希望也飞出来。她从不管爱哭的孩子是不是都有糖吃,因为被人看见流马尿是件丢脸的事,一百颗糖都挽不回面子。童年早随着外婆一起栓进了骨灰塔里,直到有一天她在《山海经》里重逢提着头颅的刑天,才知道那个用肚脐眼说话的猛士,一直没死。

那些朝代更替、遗族离散的故事,和神话一样如丘陵绵延,欲言又止的断句留白,就由缪斯的火炬赓续传嬗。

藏魂:埋进书架的那些人

宝岛新锐女作家在出版了第一本小说后,突然自缢离世,据说是因为走不出早年被老师诱奸的阴影。处女作立时变成遗作,自传体的撰写暴露了自己无法摆脱的梦魇,也把所有不忍卒听的密语砌成迷宫的墓志铭。

三毛将自己套进丝袜的绳结,结束缤纷岁月的那一年,你还未满二十岁。牵着骏马潇洒走在沙漠的裙裾,霎时变成暗夜里的一抹幻影,带着人们的耳语和荷西早逝之谜,飘散在台北黝暗的天空。

他们都说,看张爱玲和胡兰成在滚滚红尘里翻搅,都没能为三毛抱回一座金马,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同年的九月,你收拾行囊,离开旧机场路这个两房式租赁单位。父母的烂赌,让你大学之梦过早夭折,看着同侪青云直上,你悄悄办了辍学手续,走出校门。

野渡无人舟自横,从此,也和所有同学斩断联系。几番辗转,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你还是回到象牙塔逐梦,一阶阶攀上学术的顶峰,毕业礼上拨穗的那一刻,记忆飞快倒带,你又被拽回那个幽暗的厕所,在母亲的咒骂中绝望地喝下洗衣剂。

和三毛一样,你们都是追梦人,在自己构筑的楼阁拆解不快乐。卡缪在《薛西佛斯的神话》中振聋发聩:“真正严肃的哲学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判断生命值不值得活,就等于答复哲学最基本的问题。”一棒敲醒了忧郁文青,世界并不荒谬,是我们妄想将不能掌控的奢盼无限延伸,对真理的坚持不肯有分毫让渡。

这趟回访物是人非,达哥打弯的老人们陆续搬走,被丢弃的残破家具堆积在组屋底层的电梯口,空屋一旦闲置,便形同鬼域。人气一散,魅影幢幢,猫儿闲坐的五脚基还隐约看见小时候跳完飞机,一串方格子残留的粉笔。

当初早该知道,厌世的人离开后,总有多事者诸般蠡测,各种穿凿喧嚣尘上。炼狱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斗室,不合格的父母就是孩子一生的刽子手,能拆掉心墙逃离魔咒的没有几人。伍尔芙终究没能走出自己的房间,口袋里装满石头,投入意识流湍急的欧塞河。你在女性主义阵矩中徘徊,挑灯夜读的当儿,海马体始终映现她夜里给挚友写信时,对着一瓶三氰乙醛的挣扎。

没人想到袁哲生最后也是被抑郁症收服,幽默的人似乎都把悲伤留给自己,罗宾威廉死后人们才看到他温煦如暖阳的笑脸后面,原来藏着一块阴冷的残月。

躲不开童年阴影的窥伺,当哲学和文艺也无法救赎时,为了不使自己陷入癫狂,他们选择放弃肉身,让自己的魂灵安生。留下神器一般的文字,超度还在轮回中翻涌的众生,这不就是你这些年赖以求存的力量吗?

正式成为博士生的今天,不偏不倚,刚好立秋。经过夏日炎酷的炙烤,天凉以后,你将走出成长的废墟,继续牢执如招魂幡的笔,前行者加密尘封的哲思,在日以继夜的疾书召唤下,将一一苏醒。

蓄魄:无法将息的那些事

一过闰六月,就快迎来迟到的七月,也是世人虔信鬼门洞口的季节。这是个华人诸多忌讳的月份,也恰恰反射出这个民族矛盾的心态。孔圣人教诲我们要敬鬼神而远之,但人心欲求太多,所以拜鬼的习俗千年不变,甚至随祖先们越洋南来,流传至今。

目连救母的故事传达了业报不爽的信息,也让年少的我对地狱产生无比的好奇。倘若宇宙是个球体,被包裹在最内核的世界竟有十八层那么深广,刀山火海中服刑的怨灵在世间都有眷属,想尽办法为离世的先人拔苦。诵经回向是佛教徒的选项,孝子贤孙们最大的想象力,莫过于相信那些纸扎的豪宅、飞机、奴仆,乃至各种先进的奢侈品,一经熊熊烈火的焚燃,就能让祖先在泉下安享富贵。

天堂和地狱的分际,在于教化警惕人们在生时弃恶扬善,然而先哲的智慧终究败在人心的狡黠。东汉蔡伦发明纸张时,贪财的兄嫂仿效失败的劣作,在谎言的包装下成了可以贿赂鬼卒的冥纸,自此代代相传。下到黄泉仍想买通官员,地藏王想要成佛恐怕遥遥无期,欲念横流的无边地狱也许还需扩建。

蒲松龄笔下的狐鬼总是比人善良,我们也都已习惯,现代聊斋的主角不是魑魅,人皮底下是何原形,总要付出一些代价之后,才能看清。

上帝冀望世人博爱,佛菩萨倡导慈悲,天使和魔鬼的交战却没有赛制规则,哲学家和野心家都被但丁安置在一个牢笼,诗人的神曲在暴烈和温柔的杂糅中谱写,用吊诡的文字浣洗人性狼藉的修罗场。

朋友都说我是个怪人,喜欢在七月的时候搬家和出游,不是故意逆向操作,而是更愿意相信吉祥月的传说。在冷清的七月装修、搬家,赋闲的工人有更多余裕的时间和体力完成任务;在迷信群鬼狂欢的月份游山玩水,人声浊气匿迹,山涧芬多精可捋清杂思。

吉祥月也称报恩月,是家族后人齐聚先辈长眠之地扫墓野餐的时节。地图上的小红点原来有个世界上最大的华人墓地,比半个世纪的的建国史纵深,武吉布朗这个名字乍念还有几分侠义的况味。

埋着不少名人的墓园,因为必须让路给高速发展的城市,而在这几年热络起来。那些被遗忘经年的墓碑,在周末引来不少窥探的眼睛,历史的厚度倏地一一出土,挖掘出不少宝贵的文化遗产。

民间呼吁保留坟山的请命,最终虽无法改变政府迁葬的决定,却提供了我们反思的契机。死亡是否为生命的终点?古语有云,人有三魂七魄,传说死后三魂之一的“觉魂”流连于神主牌和葬身地,而七魄则随之消亡,必须投生后再蓄精魄。

鬼故事自幼听过不少,但似乎没人真正见鬼。生而为人、死即成鬼,鬼既然是人死后的必然产物,那么我们为何要怕鬼?

我们触碰不到却确实存在,并感应得到的事物很多,空气就是我们不可或缺的活命元素,但我们其实说不出它的颜色和形体。小时候读过干宝所著的《搜神记》,对其中一篇《宋定伯捉鬼》印象深刻,觉得人要比鬼可怕多了。

宋定伯一路骗鬼,最后还利用其怕人唾液的弱点,将其变成羊卖了牟利。这样的故事却被定调为“人贵机智”,我却一直在想,那只没心机的鬼到底有什么错,应遭此劫?

小岛寸土尺金,死者不得不为生人让道,坟山的存废不是一则道德习题,它已存在百年无人闻问,文明的价值经此一役才见天日。这和千年以来惧鬼又为谋富贵而拜鬼,却不在没有利害关系的主导下给予正名,是一样的辨证道理。

卫道之士不曾为被骗的鬼喊冤,反而认为狡诈的宋定伯机警,也许是对鬼存有负面的刻板偏见。晋代干宝在写那篇故事时,不一定那么想,至少在那个人鬼难分的乱世,活人肯定比死鬼可怕,否则竹林七贤不须佯狂避世。

想起去年此时,与白先勇于滨华酒店一席谈,对宝玉着大红氅拜别贾政那个场景深有所感,同时说出“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曹霑蓄留的暗号,我们相视抚掌大笑。

(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入围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