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很多人来说，生活里的每一天都是美好的：父母爱抚的目光、明媚的天空下绽着笑脸、散着香气的花儿、甚至是一小口甜甜的冰激凌的味道……但也有一些人，似乎总是被噩运与痛苦包围着。呼唤“悲剧的诞生”的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曾说过：活着是如此痛苦，人生是如此惨淡，我们何以承受？[1]怎么办？尼采同样也说过，艺术救赎了他们，透过艺术，他们重新获得了生命的意义。[2]

自小多坎坷

尼采提出的是沉重的哲学问题，但画家黄惠玲（Oscar Ng，1971-）遇到的却是真实的人生问题。一个人没有做错任何事，更没有做坏事，得到的却是无比悲惨的结果，这大概就是悲剧。悲剧排除了人为的偶然性，也异于善恶因果的规律，所以悲剧的本质就是命运。命运大概是给Oscar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她的家庭是任何小孩子都不愿意接受的。父母是嗜赌之人，从小对她疏于关心和照顾。在上学的年纪，她已经开始打工，无论是建筑工地、流动小贩、还是忙碌的食阁，都出现过那瘦弱、细小的身影。然而，异于常人的母亲还是不会轻易放过她，以至于她在英保良集团（Emporium Holdings Group）勤工俭学时，母亲常常于发薪之日提前赶到公司人事部代领她的薪水，不答应就大吵大闹，不给她留下一分钱。为了保住那一点点辛苦钱以维系正常、体面地继续读书，Oscar后来不得已央求经理谎称她欠同事借款，这样才能勉强截留一部分钱款。“幸亏有艺术。画画是很幸福的事，可以让我逃离家庭”，Oscar如是说。

黄惠玲

这世间终究是有大爱的。Oscar于1990年入读南洋艺术学院，先是修读设计专业，后改为纯美术专业，半年后停学打工，复于1991年至1993年续读。毕业后她在曾经接待过英国伊丽莎白女王与菲利普亲王的本地知名茶室——茶渊打工。茶渊创办人兼主席李秉蘐偶然得知Oscar努力工作是为了筹措学费到国外读书深造，决定出手帮忙，主动提出要为她作银行担保。办好手续后，他请Oscar吃鸭面。“那我如何报答呢？我回来后为您打工三年吧？”善良的Oscar明白感恩的道理。“不用，等你有了能力，就像我一样，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李秉蘐头也不抬地回答。在那一刻，这一句简单的回答就是世界上最动人的语言。这次经历让Oscar从此确立了一生都秉持的信念：用自己的力量，帮助有需要的人。这是人性的救赎，在痛苦和磨难面前，善良的人性可以治愈一切。

通过打工赚学费，加之李秉蘐的资助，以及国家艺术理事会颁予的奖学金，Oscar于1995年至1996年赴英国中央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Central Saint Martins College of Art and Design, University of the Arts London），修读艺术批评与工作室创作专业。在樟宜机场的出发大厅，她孤身一人，没有人送行，也没有含着眼泪的嘱托和不舍的拥抱，那些温情脉脉的时刻从来就不属于这个过早地喝下生活苦水的小女生。在机场的另一端，也有一群人，热闹地围着一个英俊的青年——画家巫思远（Boo Sze Yang，1965-），他碰巧也是搭同一班飞机去英国读书。“思远看到落寞的我，很担心，在飞机上好几次特意走过来问我，你还Okay吗？”Oscar回忆此景时，眼泪婆娑。

源自文化意识的觉醒

在伦敦读书的日子辛苦却充实。穷学生最开心的时光就是：跑到海鲜市场买当地人不吃的鱼头。鱼头很大，要价却非常便宜，花费不到1英镑，几十便士就能买下原本是专门喂猫的食物。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对Oscar来说，这简直就是上帝的恩赐——放上一大包从新加坡带来的咖喱粉，一锅香喷喷的家乡美食就煮好上桌了，足以慰藉孤单的内心。课堂上，针对作品的各种分析和讨论是激烈而有挑战性的，下课之后，Oscar也没有松懈自己的艺术创作。在这一时期，她创作了极其重要的以中国书法线条为基本概念的线性图像作品，比本地国宝级画家林子平（Lim TzePeng，1921-2025）在2005年左右推出的“树字”或“糊涂字”早10年，比中国书法界神仙级别的人物、林散之（1898-1989）大师弟子王冬龄（1945-）在2013年前后推出的“乱书”早了近20年。

比较而言，林子平的“糊涂字”实现了一项风格的突破，“这种新风格强调笔触的表现力和优雅，而不是从书写中得出的语义。近年来，他进一步突破了界限，在糊涂字中使用了强烈、明亮的色彩，颠覆了中国书法的百年传统。”[3]而深耕中国文化精髓的王冬龄则“在‘乱书’过程中，将书写者的状态放在首位。他强化了每笔、每字、每行的势态，夸张字间的大小和干湿浓淡变化，并一反‘识读’的需要，故意将字字行行套嵌在一起，形成一种虬曲盘结、苍茫混沌的效果，这确实是古代书家不曾有过的，让人不禁想到黄宾虹（1865-1955）的画。黄宾虹的画从乱中求趣，层层叠叠，相破相立，近视如若无物，远观则‘浑厚华滋’。黄宾虹笔下的物象从局部看都‘歪歪扭扭’，但整体上却相互平衡、恰到好处。他特别善于使用‘破墨’和‘积墨’的方法，也就是让浓淡干湿、长短正侧，性状各不相同的笔墨相互叠加，形成既深厚又通透的效果。反观王冬龄的‘乱书’，其间架结构左右掩映、大开大合，与黄宾虹乱中求趣的旨趣无二。”[4]

与林子平和王冬龄不同的是，Oscar系英校生出身，这件突破传统的当代水墨抽象作品虽然不是基于对中国书画的生命——线条的理性再认识和有意识的颠覆，却是出于真实的情感表达，是新加坡华人艺术家对自身文化定位的一种回归式觉醒。在纯粹的西方文化氛围里，原本在新加坡并不明显的文化属性变得异常突出，我是谁？我的文化是什么？什么才是我的艺术的精神根源？这样的问题，也曾同样刺激着同时期与Oscar有一样经历的巫思远。作为一名艺术家，用艺术来排解孤单和痛苦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别人的艺术是别人的，而有文化归属的艺术才是自我的。在悲苦的时候，Oscar没有选择用油彩在画布上涂抹，相反，从小受英文教育的她却提起了毛笔，铺开宣纸，完成对自己的精神救赎。当外国同学有些夸张地对作品说真漂亮、真棒的时候，Oscar却冷静地说，不是这样，我创作的时候很伤心，很难过。

把爱回馈给母校和学子

学成归来，Oscar即返回南洋艺术学院教书代课。那个时期，在南艺教书的美术专业老师大都脱不开行政事务，比如催收学费、安排学生活动等各种琐事，老师们深厌其烦，几乎都不愿意参与。目睹此景，热心的Oscar决定退出教学职位，改成全职行政人员——她要去帮助大家，承担并改变这些看起来麻烦、耗时而又没有成就感的工作。比如代请专业课老师、安排短期课程、课前准备服务、组织文化营等等。

有一次，她请大名鼎鼎的水彩画家王金成来上水彩示范课。王金成告诉她要画螃蟹，于是Oscar就去巴刹买了几只不大的螃蟹，毕竟经费有限。孰料上课前王金成一看，就阴下脸问，这怎么画？我要熟的，红红的那种。Oscar从没煮过螃蟹，只好忙不迭地去烧水，把螃蟹放进去煮，结果拎起来的时候，好几条腿都掉了。怎们办？“只好用牙签再一条一条接起来喽。”那一堂课，王金成现场写生示范，完成一幅生动的水彩静物作品，学生们则获得一次难得的观摩大师创作的体验。

南艺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文化背景各异，年龄和生活习惯也大相径庭。为了更好地照顾孩子们，Oscar申请在校园里设置了临时病房，为生理期不方便的女生提供休息场所，同时开设心理干预辅导，抚平青年人躁动不安的情绪。曾有一个年龄偏大的外国学生，出身贵族家庭，在课堂上的作品表述和点评环节，突然情绪失控，竟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将电脑摔在地上，夺门而出。事后Oscar找他谈心，让他打开心结，不再纠结于是否会被同学和老师看不起。Oscar曾经在很小年纪的时候没有得到过爱，现在，她要用最温柔的笑容，回馈给年轻的学子，完成对年轻灵魂的救赎。于是她有了一个江湖封号：安娣Oscar，以至于很多人都不知道她的华文名字叫黄惠玲。

用艺术表达人生

《东方情愫》混合媒体 130X97cm (2024)

然而，艺术家终究还是要靠作品说话。1992年，Oscar在南艺读书期间有两件作品获得当届UOB年度绘画大赛最佳表扬奖（Highly Commended Award），1994年复以作品《东方情愫》（In Relevance of the Oriental）再度获得UOB大赛公开组荣誉奖（Certificate of Distinction Award）。1997年从英国毕业回来，Oscar获得第19届壳牌石油公司赞助的艺术新人奖。2024年，Oscar逐步从南艺的行政事务回归绘画，参加东盟文化艺术创作季（第五季）国际交流展，以作品《言中意》在200余件参选作品中胜出，斩获白鹭奖。

《言中意》混合媒体 60X60cm (2024)

Oscar早年多创作油画，近年以速写及水彩为主，偶尔也有水墨作品。她的硬笔速写作品，无论是设色敷彩，还是纯粹的以白描线条入画，都显示出扎实的观察能力和造型能力，十分精彩。在2024年创作的题为《居銮早市集》（Kluang Morning Market）白描作品上，Oscar描绘了一处马来西亚小镇流动小贩售卖的场景。近景偏左的地方，是一位卖菜小贩和两位顾客，远景中是另一位正在煮炒的小贩。画面中的人物略微变形扩张，增加体积感和情绪表达，流露出创作者的自信与熟练。画面中的细节非常丰富，无论是小贩所用的器具，还是人物的服饰或神态，乃至背景中树木叶子的走向，都是准确且洗练的，既可以看出笔触运动的速度，也可以感受画家的情感变化，平稳舒缓，张驰有度，似乎可以听见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写生并非象照相机一样原封不动地记录画家眼前的场景，环境是静止的，但人物是动态的，画家必须能够在精准观察的基础上迅速提炼、创作，进而完成作品，这对技法等多项基本功的要求很高。

在另一件题为《古来夜街》（Kulai Night Scene）的炭笔画作品上，Oscar娴熟的美术功底和深厚的文学素养也得到很好地体现。画面中传统的两层店屋房脊向上耸起，转角处的路灯已经点亮，钛白粉勾勒出的光晕大胆、直接，却不违和，右侧细长的几个铁杆上，电线以浅浅的弧形连缀着。两辆小轿车的位置是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大小和体积区别明显，暗示出画面的透视和景深关系。整幅画面，以炭笔勾勒和适当涂抹，个别地方用钛白强调出光感，画面极富叙事性，有一种不言自明的神秘以及静谧与安详，怀古气息浓厚。即使是作为背景的天空，画家也是用精炼的笔触和恰到好处地晕图，将远方的天光和远景中的光线带入进来，完美地呈现了气氛的配合。

还有一件非常情绪化的小品，右侧题记写的是“草屯平林国小旁小路有美丽的牵牛花”，描绘的应该是台湾某地一间小学校旁的一处角落。事实上，作为绘画主题的蓝色牵牛花，只是画面右侧不起眼角落里的几个星星点点而已，这是非常有趣的点明画题的方法。以往有不少油画名家的名作都是以这种环顾左右而言他的方式命题，显露一种举重若轻的艺术感。画面中间醒目位置是两根以非常放松的笔触画出的斜向的电线杆，校舍旁低矮告示牌的铁脚也是一笔完成，歪歪扭扭，非常随意。一丛小小的牵牛花，卑微而平凡，这就是画家最柔软的内心，既不娇艳，也不张扬，安静、执着。

哲学家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说：“艺术中最美的总是属于心灵的，是为感官应运而生的：一件艺术作品被艺术家制作出来，却是在观赏者的想象力中诞生的。”[5]Oscar在生活中曾经历苦难，但艺术救赎了她：让她得到贵人的帮助，进修学业；让她逃离不堪的境地，安慰她孤单寂寞的心灵；也让她学会爱与付出，以信仰一般的虔诚，把曾经眷顾她的善良与温情再次传递给需要帮助的人。在她的作品中，我们看不到痛苦、挣扎或者仇恨，感受到的尽是平和、放松以及内敛的爱与坚忍的激情。

《麻坡后巷》布面油画 80X100cm (1992)

《台湾深坑老街》纸上水墨 23X30.5cm (2024)

《情绪》混合媒体 120X90cm (2024)

注释：

[1]佚孙周兴，《尼采〈悲剧的诞生〉译后记》，《尼采著作全集第1卷》，商务印书馆，2023年。

[2]独视角，《哲学与艺术的共通性：“自我”、“世界”与“超越界”》，百度百科，2019年8月30日。

[3]artcommune，新加坡集菁艺社网站，https://www.artcommune.com.sg/artist-lim-tze-peng，2024.

[4]陈思渊，《王冬龄的“乱书”和黄宾虹》，https://www.inkstudio.com.cn，发表时间不详。

[5]叔本华，《叔本华论生存与痛苦》，译者：齐格飞，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

（作者为本刊特约撰稿、水墨画家、独立策展人兼国家美术馆艺术论文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