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杜诚专访
文·齐亚蓉 | 图·受访者提供
追根溯源
上世纪初叶,福建晋江清凉山下新生村,一 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一阵又一阵孩童的喧闹声自村边的大榕树下传来 。
“快来快来,让算命先生帮我们看看谁将来 最有出息 。 ”
“别着急,一个一个来 ” 穿着长袍马褂的 算命先生半闭着眼睛坐在树下的一条长凳上 。
一阵又一阵欢呼声过后,一个瘦弱的小男孩 站在了算命先生面前 。
“这个孩子,唉!这个孩子…… ”
算命先生欲言又止 。
“这孩子怎么了?怎么了?”一旁的孩儿娘 瞪大了双眼 。
“这孩子脚跟弱,恐怕… …恐怕很难长大 成人 。”
这句话一传十十传百,这个男孩无论走到哪 里都有人对他指指戳戳 。
他一声不吭,牙根咬得紧紧的 。
十多年后,他不但长大成人,且娶了妻,生 了一子一女 。为了摆脱受族人排挤的命运,加上 连年战乱,在孩子满地跑的时候,他毅然带着妻 子漂洋过海,下南洋谋生 。他们在距离马六甲50 公里的麻河边站稳了脚跟,并接一对儿女前来, 这个叫做麻坡的地方从此成了他们的第二故乡 。 后来,他们又接二连三生了好几个儿女,麻坡杜 家人丁兴旺起来 。
一家人赖以生存的,是他的手艺,他在市区 最为繁华的二马路街边过道摆了个补鞋摊,赚钱不多,但足以让家人三餐有继 。他为人诚实,加之手艺精湛,很快得到很多有钱人的信任,其中一些人 便把自己的部分芭地交给他代为管理,他因此而积累了一笔钱财,加上妻子持家有方,不几年之后, 他们便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小片椰园 。
这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每个人的命 运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只要诚实做人、勤奋努力,就一定有好日子过,而所谓的命中注定根本 不足为信 。
诚实做人、勤奋努力后来就成了他的孩子们 为人处事的行为准则 。
1935年年底,杜家添了又一个男丁,父亲给他取名珠成。
“这孩子来得真是时候,我们家要出读书人 了。”没能力送珠成的哥哥、姐姐们上学读书一 直是父亲心头的一大遗憾,这个遗憾终于有机会 弥补了。
但是,就在珠成七岁那年,日本鬼子的铁蹄 踏入马来半岛,直到三年后,他才得以跟小他三四 岁的弟弟及侄儿(大哥的儿子)一起背起了书包。
成长岁月
其实早在上学前,父亲就常常把珠成跟弟弟 及侄儿三人叫到一起给他们讲故事,尤其是读书 人的故事。虽然目不识丁,但父亲对于像鲁迅这 样的大文豪也并不陌生,小小年纪的珠成心里早早就埋下了文学的种子。
珠成叔侄三人最初就读的是村子附近的醒华小学,那间学校校舍简陋,老师只有校长夫妻二 人。两年后,父亲把他们转去了教学条件较好的 训正小学。训正小学靠近市区,他们每天徒步往 返两次,路上耗时四个小时,每逢下雨天,他们 俨然“赤脚大仙”般踩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但 从未有人喊苦叫累。
“好男儿志在四方,多长见识将来才有出息。” 父亲对他们说。
再两年后,父亲又转他们去了柔佛州最为有名的中化附小,中化附小位于市区,他们每天骑 脚踏车往返。
“读书要择教学设备齐全、老师阵容强大的学府,这样的求学环境才有利于培养下一代,让 他们有光明的前途。”父亲对母亲说。
踏进中化附小的珠成很快发现自己的华文作文奇差无比,每次交上去的习作都被老师改得面目全非。
“要提高作文水平必须多阅读,你下午没课 时来图书馆读书吧。”兼任图书馆主任的华文老 师对他说。
跟父亲一样不服输的珠成从此成了学校图书 馆的常客。小六毕业时,他的成绩跃居全班第 一,直接升入了中化中学。
中化中学是一间历史悠久的传统华校,学生 普遍刻苦用功,尤其写作风气浓厚,出了好几个颇有名气的“小作家”,珠成羡慕不已,跃跃欲试。初二那年,他的习作《没阳光的陋巷》刊于 《星洲日报》的“学生园地”。自此,他跟一批 热衷写作的同龄人互相鼓励、携手并肩,共同编 织着如梦似幻的青春岁月。
这个时期, 他开始接触到中 外文学大家的作 品,并喜爱上了 中国古典诗词, 他的眼界开阔 了,文字功底也 趋向坚实。
高三那年, 他开始尝试白话诗创作,因此而受到华文科主任钟介民老师的肯定(钟老师后来膺任南洋大学中 文系教授兼系主任),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莫大的鼓励。
1958年,他以全班第三名的成绩拿到高中毕 业证书。
踏出校门的珠成脚下有三条路可走:其一, 去李光前树胶厂做实习生,三年后可擢升为厂 长;其二,去麻坡郊外的培英小学任教;其三, 报考南洋大学继续深造。
当南洋大学新生录取名单在报章公布之时, 珠成榜上有名,而此时的他也已被树胶厂录取为 实习生,同时还在培英小学当起了临时教师。
思量再三后,珠成做出了明智的选择,那就 是负笈南洋大学继续深造。
求学狮城
1959年,珠成离开家乡南下狮城,成为南洋 大学中文系的一名学子。
进入南洋大学,珠成的目标十分明确,那就 是求学 —— 用功读书,武装自己,为将来进入社 会做好准备。除了上课,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呆在图书馆,潜心于阅读和创作。这一时期,他也开始接触一些文学理论,并应用于自己的创作实践。
当年的南洋大学中文系吸引了一批又一批怀揣文学梦的青年学子,也吸纳了一个又一个成就斐然的世界级文学大师或顶尖学者。被誉为“中国的曼殊菲儿”的凌叔华教授就是其中的一员。
凌叔华教授的课堂里总是挤满了学生,而珠成 总是坐在最前排,因为凌叔华教授不像一般的老师那样照本宣科,她似乎从不备课,她要讲授的内容都在自己的头脑里。也就是说,凌叔华教授 传授给学生的是自己的写作经验,如果不熟悉她的作品,或者课堂不注意听讲,那就很难明白她到底在讲什么,但如果有所准备且专心听讲,那一定获益良多。
多年以后,珠成途径伦敦时曾拜访过定居那 里的凌叔华教授,并提笔撰文《细雨霏霏访凌叔华 教授》,刊载于《星洲日报》副刊“星云”版。
另外,教过他戏剧创作的李星可讲师和闵守恒副教授也对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自进入大学后,他即开始以杜诚为笔名投稿, 他的诗歌和散文频频出现在《星洲日报》、《南 方日报》及稍后的《联合晚报》、《新明日报》 文艺副刊上。
而他所写的内容,从来没有离开过现实生活。 每逢学校假期,他就回到家乡,帮母亲(父亲已过 世)及兄姐打理椰园,眼前的一草一木,过往的一 情一景,都化作了他笔下的篇章,成为了永恒。
踏足文坛
1962年,杜诚大学毕业,为了觅得一份工作, 他辗转麻坡、吉隆坡,但都未能如愿,只好又回到 了新加坡。 此时,他遇到了南大校友庄日昆、 何家良、扬子国、孙传智、何振春、叶昆灿(骆明) 等,他们组织了一个校友会——南大毕业生协会, 为了帮杜诚渡过难关,他们邀他担任常任秘书及协 会机关报《燎原报》出版主任,月薪30块,还让他住在会所,杜诚在狮城有了落脚之处。
两三年后,他在国防部担任华文教师(教导 仕官)并兼任成教部华文教师,后来又去南洋大 学校外进修班任行政助理,再后来去了南大中文 系任助教。直 到1969年年底,杜诚终于有了一 份稳定的工作——成为南侨女中高中部的华文教 师,一年后,他自新加坡大学跟教育学院联办的 大学毕业一年制师资班毕业。
虽然求职的路途荆棘丛生,但他对于文学创作 的热情并未因此而减退,相反,他更勤于笔耕了。
这个时期,他的创作除了诗歌、散文之外, 还增加了两项内容,那就是游记和文艺杂感。
1969年,他的诗集《马路之歌》出版,1974 年,他出版了第二本诗集《美丽的国土》。
1975年的某一天,时任教育出版社总经理的何家良携属下成 员烈浦在与已加入 教师会的杜诚、 骆明及在大学任教 的杨松年、王润华 聚餐时,提议创 办一个像样的刊 物以摆脱对海外刊物的依赖,他的提议得到大家的支持,次年, 《新加坡文艺》第一期由教育出版社出版,销路 不错,反应良好,但到第四期出版时受时局变化 的影响,销路大不如前,甚至入不敷出,教育出 版社表示无力支撑下去,必须另寻出路。1980 年,他们六人联名注册了“新加坡文艺研究会” (十年后更名为“新加坡文艺协会”),以方便 申请“文化基金”,杨松年任会长,骆明任副会 长,杜诚任秘书。
文艺协会成立后,成功举办了一系列国际华 文文艺营及文学研讨会,并组团出国访问,后来 还创设了“新华文学奖”、“向文艺敬礼”、“文 艺雅聚”等活动,在这些活动中,杜诚都担当着 举足轻重的角色。
1982至1985年,他曾担任新加坡艺术理事 会理事。
服务中教会
1980年,杜诚开始担任新加坡华文中学教师会暨职工会(简称“中教会”)秘书长,十年后 担任理事长。
面对华文文学在新加坡的日渐式微,无论作 为一名华文写作者还是一名华文教师,杜诚内心 的失落和无奈可想而知,虽然时代的洪流难以阻 挡,但他还是想要有所作为。他明白要重振华文文艺必须发展华文教育,而华文教育的发展则有 赖于华文教师教学水准的提高。1996年,杜诚辞 去文艺协会秘书一职,工余时间专注于中教会的 工作。
无论在文艺协会还是中教会,杜诚都在持续 不断地做着一件事 —— 编辑书刊,其目的只有一 个,那就是鼓励阅读,提倡读书风气。多年来, 他参与编辑的书刊包括《南洋教育》(季刊)、 《教育专题论文集》、《中教学报》、《新加坡 青年》(双月刊)、《中教文艺小丛书》、《中 教丛书》、《学生文艺》、《新加坡文艺》(季 刊)、《新加坡文艺十年选集》等。其中的《中 教文艺小丛书》就包括他自己的游记《行踪》、 《行踪二集》、《行踪三集》,散文集《火》、 《花葩山随笔》及文艺理论集《文艺随笔》。而 他的散文集、《母亲和孩子们》、《归来》则归 为“中教丛书”。
“中教文艺小丛书”是一套完整的袖珍型文 艺丛书,作者尽皆来自华文教师,每年出版一套 四本,前后出版八套共32本,上世纪八十年代初 期被迫停刊,九十年代后在杜诚及其同道的努力下复刊,旨在鼓励华文教师的写作热情,以带动 学生学好华文,重新掀起校园华文阅读风气。
1994年与1995年之交,杜诚带领中教会创 办了“全国教师教学经验征文”活动,并把其 中的22篇佳作汇集成书,是为《那段写教案的日 子》。1996与1997年之交,他们举办了“第二 届全国教师征文”,并把其中的27篇佳作汇集成 书,是为《黑板下的独白》,该书出版于1998 年。1998与1999年之交,他们又举办了“第三届 全国教师征文奖”,并把其中的26篇佳作汇集成 书,是为《星夜的祈祷》,该书于2002年出版。 这三本书都被列为“中教丛书”,主编杜珠成 (杜诚)。
为了加强与东南亚各国华教团体的联系, 1995年,杜诚倡议创办了“东南亚华文研讨会”, 此后,该研讨会每两年在东南亚其中一国举办, 反应热烈,影响深远。
除了本职工作及中教会的事务,杜诚还被聘 为厦门大学海外教育研究所特约研究员、河南《新 乡日报》(道德周刊)特级记者、泉州师范学院客 座教授等,堪称“忙碌的杜诚”,但无论多忙,他 手中的笔从未因此而停歇。除了诗歌、散文、文学 理论,有关教育理论、教学评论、教育报道的千余 篇作品出现在国内外有关报刊杂志上。
只争朝夕
2001年,杜诚自圣尼各拉女校退休,年事已高的他离开了他热爱的教育事业,退出了他倾注了大量心血的教师会,但他从未离开过自己钟爱 一生的华文文学。
他多么想从从容容地漫步夕阳下,把过往的 时光定格为漫天的彩霞,但是,但是……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他疲了累了,只好歇息在了疗养 院, 他把这里称作自己的“第二战场”。
他希望在余留的岁月里完成自己的出版计划, 内容包括教育理论、评论、报道、访谈及新诗、文 学理论、报告文学等。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他大声吟诵着。 他搬来这里的,除了书还是书,这是他跟外 界以及自己的过往联系的最佳方式,这些书里, 有一本出自他的女儿杜雪美之手,大红色封面 上,《青青子衿》四个字触人心弦。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那是雪美在低吟,一旁聆听的,是她的老父亲。
恍恍惚惚中,八十有五的杜诚再次回到了祖 居地(03、05、07年他曾三次偕内人回祖居地探 亲),他的身后,是自离乡后就再也未曾踏足故 土的他的双亲,他们两鬓斑白,但乡音未改。
后记
初闻杜诚之大名,是两年前的事了, 后来杜诚二字一再出现在我的专访里。
终于坐在了他的对面,他声音低沉但 思路清晰,耳不聋眼不花,除了头发花 白,完全不见想象中的老态。
“好好活,十年后,我希望还能见到 您。”不由得对他说。
“战斗到底!”他举起了拳头。
他身后的墙壁上,贴着毛泽东的《沁 园春·雪》。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我们一 起大声诵读起来。
一老一少两把声音回荡在宜康医疗保 健中心的上空,豪迈有力,余韵悠长。
(作者为本刊特约记者、 冰心文学奖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