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亮 开创书艺的多元世界

根植传统，力求创新。

陈亮，堪称新加坡书法界耀眼的明珠，自2010年起多次在海内外展出，书法作品深受海内外机构和收藏家喜爱。

有人评价陈亮的书法作品画面感很强，而且她左右手都能写，不论是气势磅礴、娟秀隽永、苍茫幽深，都能尽现意境，在书法界独树一帜。

陈亮为人津津乐道的，是把书法带入不同的艺术形式中，在舞蹈、音乐演奏、餐桌和服装上等，呈现书法的深邃，同时凸显新加坡多元文化和艺术融合的特色。

到底这位曾在金融界稳扎稳打的女子，为何转向书法这条“赚不到吃”的艺术创作道路，就得从44年前常州的老屋说起。

书法之路的起点

陈亮未入小学，就常随父亲到他工作的工艺美术研究所，自小在国画、油画、雕塑、刺绣等艺术中打转，尤爱看裱画师傅如何以30道工序变出一幅作品。

耳濡目染下，她还没拿起铅笔写字，就学会拿毛笔写字。问她为何独选书法，她思索良久仍无法说出个中缘由，“写字是自然而然的事，也不知道为什么。”

无心插柳柳成荫，陈亮自此畅游在黑白的书法世界里。

父亲是她书法之旅的启蒙老师。自小学起，父亲规定她周日晚餐后练字三四小时，风雨不歇，即便盛夏写得大汗淋漓，也是吃吃西瓜后继续再写。练好，父亲带她步行到住家附近的常州银丝面馆吃夜宵。跟着，帮她洗笔收纸。

10余年来，父亲除因工出差外，每个周日晚上都当她的

“翰林书童”。暑假期间，父亲加长她练字时间到八小时。或许是身为家中长女，陈亮渴望树立榜样，对练习毫不介意。

她因字写得好，多次代表学校参加省市以至国家级书法比赛，每次都满载而归。学校办活动或家里要写字，她皆是不二人选。

生活中处处得到赞赏肯定，又有夜宵作实质奖励，陈亮的练字过程是愉悦的。她以颜柳楷书为基础，在20个春秋里，广泛临摹古代名家之作，学习各种书体，沉醉在旁人看似沉闷的反复练字中，为日后艺术创作积累庞大的资产。

“小时的各种书法比赛训练我的胆量，我现在即使对着千人挥毫也不会怯场，而且自小在麻纸、布上写字，如今在各种材质写字都难不倒我。”

转换人生跑道

陈亮祖籍中国常州。20来岁，父亲的一个朋友在新加坡看到无限机遇，鼓励陈亮到海外发展。来新后，她报读特许会计师公会认可的专业文凭课程，之后进入金融界，从事风险管理分析和财务审核等工作。

金融工作收入不菲，一切平平稳稳。然而，平稳的另一面是日复一日的重复操作，陈亮觉得自己的创意无处发挥，最终在2015年40岁时，毅然离开金融界，迎来人生的转捩点。

她创办了天逸书院，教授书法。取名“天逸”，因为她爱看蓝天白云，爱看云彩的变化多端，目前正构思作品集《看云记》，记录看云的体悟。“逸”则代表艺术创作最高级别的“逸品”。

陈亮健谈爽朗，说话铿锵有力，品酒品茶也爱西餐乳酪。她每天朝九晚五，在挂满自己作品的明亮空间里，喝茶看书创作，累了就躺在沙发上小睡片刻，悠然自得。

父亲常对她耳提面命，强调“胸藏万卷凭吞吐，笔有千钧任歙张”这个练字敦品格言。这也正是她鞭策自己不断专研，大量阅读的原因。

跨界的书法艺术

陈亮说，书法是中华文化核心中的核心，与中国哲学思想和建筑息息相关。在她看来，书法与中国建筑相互渗透与影响。建筑学讲的是在空地上“无中生有”，书法则是用线条分割空间，营造出交错叠迭的空间美。以汉朝隶书为例，犹如当时建筑物飞檐的姿态。

然而，书法发展离不开时代的洗礼。陈亮说，晋朝王羲之的名作《兰亭序》体积娇小，除了受当时纸小笔小局限，也因当时的书法作品多为文人在书斋内相互观摩所致。由于近距离鉴赏，对字的细节处理、起落的掌握极为讲究。

放诸现代，书法作品高挂大墙，摆在公共空间让人远距欣赏，因此更重视整体空间布局营造的美感。新章法已与古代章法截然不同，呈现出的艺术效果不同，必须考虑构图呈现的远观感，才细谈具体的笔触等。从这个角度来看，现代书法与建筑有更多异曲同工之处。

实际上，从她的书法作品，特别能感受空间营造出的画面感。例如她的左笔书法作品《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四个“一”字分别处在不同位置，是个体，也是整体的一部分，相互呼应，却不喧宾夺主。

陈亮的创作过程讲求趣味，喜欢结合不同的艺术形式，碰撞出令人意想不到的火花。例如她曾参与新加坡国立大学的演出，把讲究韵律和节奏的书法与舞蹈结合。活动中，华族舞蹈员在台上翩翩起舞，台后方是印度鼓演奏，配搭幕墙上陈亮的字。

冠病疫情期间，她也与新加坡鼟乐团合作，在乐声中有韵律地写出四幅作品，实现音乐与书法的跨界合作。

今年国庆日前，她挑战自己，为私人博物馆的八个艺术家展提笔，直接在粗糙的墙面上写出两米高的“艺”字，这是她创作以来最大的竖体字。

她说，在新加坡，更常有这类多元文化结合并碰撞出火花的机会。

展望未来，她希望能把人工智能和影像技术带入书法的瞬间艺术中，让现场观众参与书法创作，呈现出新的艺术表现形式，使成品更富创意。这个想法尚处摸索阶段，需合适的资金和技术支持。

左手右手的奇迹

陈亮的左右手，写风迥异。右手大气磅礴，意境高远；左手写字速度相对较慢，却有一种古意盎然的质朴空灵感，这种独特的风格让她的作品更具魅力，举凡左手创作，都会注有“左笔”。

用左手，是无心插柳。虽然自小是左撇子，但上学时被训练成右手为主。练字10多年后的一个周日，父亲一如往常陪她练字，茶喝淡了，顺手倒在陈亮已快用完的墨里，让陈亮自由发挥。

陈亮一时兴起，用左手快乐地挥笔。这让父亲惊觉她的书法天赋，鼓励她两手创作，但特别叮嘱她要各有特色。

陈亮的黑白世界

书法世界的黑白两色是强烈对比，在浓墨枯笔间适当留白，创设整体章法的新空间感，让汉字形神之美更有层次，考究的是书法家的实力。

自2010年起，陈亮的书法作品在海内外超过40个艺术展亮相，包括泰国、韩国、马来西亚、日本和中国多个城市。在新加坡，她的作品除了被编成许多作品集，也于2017年在新加坡旧国会大厦艺术之家首办个展，取名“陈亮·黑白之间”。

陈亮也热衷于书法教育。有别于一般书法课只注重临摹练习，她注重历史背景和书法美学的分享。她强调，学书法必须具备审美的眼力，能鉴赏每个朝代的经典作品，了解这些作品的历史条件和背景，以及趋势走向。

收生上千，谁天赋异禀，她稍试即知。她发现，有天赋者往往缺乏耐力而未能在书法上有所成就。“书法是需要不断练习的技法，有天分吸收固然更快，但仍需要下功夫，很多有天赋者，最后都浪费了天赋。”

她感慨，自己小时写字是兴趣，有充裕的时间练习楷书、草书、隶书、行书等各种书体，根基扎实，还能学画，基础铺垫更全面。反观现代人时间相对少，练习不足，像她17岁的儿子就无法经常抽空写字。

她也发现，一些小孩带着目的来学习，争取考级、比赛佳绩，往往因无形压力而失去当年她练字的愉悦感，自然无法长久维持。

“成绩是学习过程的效果，而比赛也不是以得奖为唯一的目标。重要的是在过程中学到什么、看到自己能为社会奉献或为别人做些什么，才更有意义。”

她说，新加坡的优势是年轻人的视野较宽广，接触面多元化，但基础练习不够扎实，结果心灵触动有了，却苦于表现不出，或呈现起来单薄无力。这让陈亮感到惋惜。

“书法不仅是一种传统艺术，更是一种表达内心情感的方式。基础扎实，触动灵感后，能通过书法创作表现出来，是充满乐趣的过程。如果基础不扎实，就很难做到。”

见字如见人

陈亮活跃于本地三大艺术团体：美术总会、艺术协会和中华美术研究会，曾担任理事或会长等要职。今年因得常回中国探望年迈父母而卸下大部分要职。

写字多年，她以颜柳楷书为基础，广泛临摹众家名人碑帖，尤擅行草。她最推崇宋代书法家米芾，自嘲是“米粉”的她，特别喜欢米芾的“一帖一个样”。米芾是著名书画家，与苏轼、黄庭坚、蔡襄并称宋代四大家，擅长楷、行、草、篆、隶等多种字体，尤以行草最为著名。

她认为，米芾能做到每幅作品风格各异，展现在深厚的基本功之外，不断挑战自己的创新精神。保持风格一致固然好，但她认为，这有时是思想上懒惰的借口。

陈亮偏爱中国哲学家，2017年她在本地的首个书法个展中，展出多幅贯穿老庄的超然物外、逍遥无为思想的作品。像庄子眼中“嗜欲者天机浅”，陈亮以不同的布局章法，写出《天机浅》三个字更为正向的思维。对创作，陈亮特别强调当代性。她说，灵感、构思和观念最终要落实成作品，除了技法的娴熟程度和创作想法，文本内容也必须能深入人心，引人共鸣。

这股共鸣，正是陈亮能持续创作的物质来源。

陈亮经常受到机构、个人和收藏家邀约定制书法作品，每次个展的书法作品也卖得满堂红。个中秘诀在于“作品必须能打动人心，文字内容能与人产生共鸣，呈现方式有当代性，之后才会有人慢慢收藏，带来稳定收入。”

与20年前相比，陈亮发现新加坡在书法普及教育方面推广有至，学写字的人来自更多领域，背景更多元，年龄跨层更多。她也注意到，购藏书法作品者有年轻化的趋势，过去以60岁以上的男性居多，现在不乏30几岁的年轻女性。

“新加坡社会已进入到物质条件较充裕的阶段，而书法作品也走出单纯满足对中华文化的情结，成为增添文化气息的艺术品摆设。”

练字过程，“废纸三千”是必然的。她说，写坏、写不满意的，比一气呵成的多，在写的过程中，还会不断调整修正。

创作满意的作品，是天地人和的协调，也就是笔墨是否趁手，灵感有否乍现，当下心情如何，这其中，心情尤为关键。

每次出国，陈亮最爱逛博物馆，到处收罗纸笔，因为不同纸质可以呈现出不同的风格意境。想要表现苍茫的意境，用粗面的韩国宣纸；写娟秀隽永的字，选择细致的日本纸；要古雅的字，就让左手发挥。

纸质之外，她也会按作品要求决定用什么墨。轻盈空灵的，选松烟墨；鲜亮的，选油烟墨。

今年步入人生半百之年，陈亮依然坚持挑战自己，精炼创作。就如现代的书法班不能只拘泥于临帖习字。如果不创新升华，在日新月异的科技洪流中，传统作业极有可能被人工智能取代。

Translation: Hong Xinyi

Grace Chen Liang grew up in Changzhou, China. She was immersed in the world of art from a young age, as her father worked at a research institute for applied art. He was her first calligraphy teacher. Every Sunday, after dinner, she practiced calligraphy for three to four hours, rain or shine. During the summer holidays, these sessions stretched to eight hours. But they were always followed by supper with her father at a noodle house nearby.

She enjoyed calligraphy and excelled at it, representing her school in regional and national competitions. While her foundation was built mainly on the style established by Tang Dynasty masters Yan Zhenqing and Liu Gongquan, she also studied the work of other calligraphy masters from different periods of Chinese history.

Born left-handed, Chen was trained to write with her right hand once she entered school. But one day, while practicing calligraphy at home, her father let her freestyle, and she decided to wield the brush with her left hand instead. That’s when he discovered that she could write calligraphy with either hand, and he encouraged her to develop different styles for each hand.

As a result, the calligraphy Chen creates with her right hand is imposing and lofty, while that made with her left is more delicate and unadorned. Her ambidextrous abilities give her work a unique charisma.

In her 20s, she was encouraged by her father’s friend to seek more opportunities in Singapore. She moved here to study accountancy, and then started working in the finance industry. It was a well-paying and stable career, but she had no outlet for her creativity. So, in 2015, when she turned 40, she decided to start teaching calligraphy. Chen has also participated in dance and music performances. Her work has been exhibited all over the world (including in her 2017 solo show, Between Black and White, at The Arts House), and is collected by both organisations and individuals.

Her father always stressed the importance of learning continuousy, and she strives to keep educating herself so she can bring depth to her calligraphy. Chen believes that calligraphy is at the heart of Chinese culture, and closely linked to Chinese architecture and philosophies. Architecture makes something out of nothing. Similarly, calligraphy strokes demarcate a blank page, using intersections and layering to create spatial beauty.

As a teacher, she wants her students to be able appreciate the iconic work created during different Chinese dynasties, and also understand their historical contexts. “Calligraphy is something you have to keep practicing,” she says. “If you have talent, you will learn fast. But you still have to put in the work.” It’s also important to focus on the process rather than the results. “Calligraphy is not just a traditional art form. It is a way of expressing your emotions. When you have a strong foundation, and you feel inspired, that expression will happen and this process is full of pleasure. But without that foundation, it will be hard for the expression to happen.”

Chen particularly admires Song Dynasty master Mi Fu, who was especially skilled in the running cursive style, and whose work shows that he never stopped challenging himself. “Consistency can sometimes be an excuse for laziness,” she says. In that spirit, she hopes to keep pushing herself to explore new ways of presenting calligraphy, from incorporating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nd moving images, to involving the audience in the process of cre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