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携手为文   比翼双飞——何乃强、冯焕好夫妻专访

文 · 齐亚蓉     图 · 受访者提供

子孙满堂全家福(前排中为何乃强、冯焕好夫妇)

乃强出世

1937年,圣诞的钟声还在耳边回响,一大早,地处马来半岛最南端的热带小岛新加坡即被黑压压的乌云笼罩着,但直至午后也不见一星半点雨丝飘落下来。空气似乎凝滞了,令人感到些许压抑与不安。

跟往常一样,安昌金铺的老板何焯藩(字耀平)安坐柜台前,他微闭着双眼,不知是在打盹还是在默祷。

位于小坡大马路(今桥北路)454号的安昌金铺开业刚满一年,生意也渐入正轨。但自广东顺德南来打拼的焯藩总也忘不了金铺开业初期所面对的困境。那时的他不止一次想要结束营业,回返故里,但却一再遭到妻子的反对。“坚持下去,会好起来的。”她总这么安慰他。

“会好起来的。”虽然时过境迁,但他早已习惯了每天在心底默念一番。就在这时,一阵婴孩的啼哭传入耳际,他猛然从椅子上跳起,朝二楼住家跑去。

“是个男孩。”接生婆笑吟吟地告诉他。

初为人父的焯藩按族谱字辈为这个男婴取名乃强。

来自父亲的启蒙教育

乃强即将四周岁时,安昌金铺迁至大坡大马路(今桥南路)251号,他们一家大小也在该店铺的二楼上安顿下来。

此时的焯藩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曾在家乡读过几年私塾的他深知教育的重要,“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他最常挂在嘴边的“至理名言”。

乃强有关人生的最早记忆,当是来自父亲的启蒙教育。他清楚记得每到工余时间,父亲就会拿出珍藏多年的红皮书,用广府话教他朗读《三字经》《千字文》《神童诗》等传统读本,后来还教他读《明心宝鉴》《成语考》及《明贤集》。这些古书音韵谐美,前后连贯,加上条理清晰,文采斐然,小乃强虽然不大明白其中的含义,但也能感受到那种难以言说的美感。

除了读古书,父亲还利用一切机会增加他的识字量。晚餐后,父亲常带乃强及弟妹们一起出门散步,但凡见到招牌或广告,他一定教他们反复认读上面的每一个字。

后来,父亲还把乃强及小他一岁的妹妹若韵一起送往前清秀才谭恒甫开办的私塾——位于长泰街(今福建街上段)的有恒学校。在那里,除了学习四书五经,乃强还在老师的教导下开始用毛笔临摹起书法来。

整个日治时期,除了逃难波东巴西那几个月,乃强的读书认字从未有过中断。

日本投降后不久,位于乃强住家屋后翠兰岗上的养正学校开课。1945年10月2日那天,乃强穿上校服,成为这所传统华校的一名学子。

乃强的中小学教育

虽然很多同时期的家长都因顾及孩子的前途而送他们入读英校,但乃强父亲认为,作为华人的后代理应先学好母语,然后再学英语。他的八个孩子适龄时无一例外先后跨进了养正学校的门槛。

入校三个月后,乃强升入二年级,五年后,这批和平后首批入校的养正学子完成了小学教育。

养正时光于乃强而言无疑是轻松而美好的,学习能力超群的他年年名列前茅,华文作文常常被贴在壁报栏里,深得老师和同学们的喜爱。

1950年,乃强进入文学氛围浓厚的中正总校。中一时,教他华文的胡超球老师鼓励学生多练笔,要求他们行文务必简洁明了,老师的教导乃强至今铭记在心。

中二时,他跟热衷文学创作的叶镜泉及骆明成为同窗,并在他们的影响下尝试投稿。1952年7月12日,他的杂谈《方世玉》在南洋商报《学海版》刊出。

中三那年,曾三次荣获《南方晚报》征文比赛(公开组)冠军的梁增瀛(新谣代表人物梁文福之父)成为乃强的同窗好友,这位后来的报人既是乃强的同路人,也是他学习的好榜样。

此时的乃强也成为四妹若锦的写作启蒙老师,若锦(笔名白金)在中学时曾获“学生周报征文比赛”初中组冠军,成人后的她更三获“新加坡书籍奖”。

伴随创作欲的高涨,乃强的阅读量也大增,除了中外名著,他也迷上了武侠小说。

这一切都为他日后步入华文文坛打下了稳固的基础。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时期的乃强不仅仅只是中正的学子:每天放学后,在车里换上校服,他即前往一所英校上课;而晚上回到家,他还要背起第三个书包去一位私塾老师家学古文。

初三那年年中,当时的华文中学日趋动荡不安,父亲怕他受到影响,送他去了三伯父所在的槟城,要他报读那里的钟灵中学。几个月后,乃强退学回到新加坡,但他次年开学时并未重返中正,而是成为圣安德烈中学(英校)的一位中一超龄生。

1960年,乃强考获高等剑桥学校证书,进入马来亚大学(两年后更名为新加坡大学),成为该校医学院的一名学子。

需要说明的是,乃强就读英校的那几年里,他的华文教育并未中断。每周三四个晚上,父亲的一位老学究堂兄会来家里为他补习古文。

虽然没能像中正的同窗好友们那样进入南洋大学中文系深造,但日后步入杏林的乃强也成为了新华文坛的一份子。

跟他一起驰骋新华文坛的,还有他的另一半冯焕好。

焕好的成长岁月

1943年岁杪,牛车水沙莪街,一家店铺楼上分隔出的一间窄小而简陋的住家里,一个女婴呱呱坠地。她是父母的长女,来自广东南海(今佛山)的父亲为她取名焕好。

焕好七岁那年,母亲为她准备了一个新书包,里面除了书本跟文具,还有几根葱跟芹菜。从未进过学堂的母亲解释说葱跟芹菜代表聪明与勤劳,似懂非懂的焕好接受了母亲的诚意与祝福,并跟随她来到离住家大约十家店铺之距的通志学校。拜过孔圣人之后,焕好拿出华文课本,开始了自己的求学生涯。

三年后,父亲接受通志学校一位老师的建议,为焕好申请入读颇具规模的正规学校——养正学校(该老师认为焕好是“可造之材”)。父亲送她入校读书的初衷,是让她认几个字,可以看懂来自唐山的家书。

进入养正不久,焕好家搬至学校附近的安祥山,此时的她身后已有五个弟妹。放学回到家,除了干不完的家务事,弟妹们也需要她帮忙照顾。

但这一切并未对她的学业产生太大的影响,她的各科成绩都相当突出,总成绩更是名列全班之首。

小五那年,她跟同班同学何若锦成为闺中密友,并经常互邀去彼此家里一起做功课。

小学毕业后,她跟若锦一同进入南华女中,中二那年,若锦转去圣尼各拉女校,焕好则一直就读南华女中直至高中毕业。虽然不在同一所中学,但俩人的友谊并未因此而中断。

焕好读高中时,适逢教育体制改革,传统的初、高中各读三年的三三制改为初中四年、高中两年的四二制。高二年终,焕好所在年级提早一年毕业,她的毕业会考成绩名列全校之首。同时,这群读完高二即提早毕业的学生还跟已经读完高三的学生一同参加了当年的高级剑桥学校会考。

拿到高中毕业证的焕好通过了南洋大学的入学考试,她被该校数学系录取,但因中学没读满六年,只能先以旁听生的资格入学(等待剑桥会考成绩)。与此同时,她也收到新加坡大学先修班(该校规定华校生必须读一年先修班)的录取通知书。权衡再三,焕好选择入读新加坡大学。

1963年,刚满19岁的焕好进入新大修读文科,图书馆是她最常出现的地方。在这里,她跟若锦的大哥乃强不期而遇。一年后,志趣相投的他们成为令人称羡的一对。

1966年,乃强与焕好自新大毕业。次年,二人结为夫妻。

1966年,二人身着新加坡大学学士礼袍合影

步入文坛

教书育人是焕好一直以来的志向,一拿到大学毕业证书,她即向教育部提出了申请。但那年的华文教职无空缺,她只好去卫生部做了三年行政工作。

1969年,焕好前往德新中学接手黄友吉(作家苗芒)老师的工作。这一时期,华文教育被边缘化的趋势日渐明显,华校数量越来越少,命运堪忧。某日,焕好听到一位同事兴致勃勃地炫耀自己如何漏夜排队给儿子报进了一所英校,她的内心五味杂陈,慨然挥就一篇长文,以申申(长子国申昵称)为笔名投去《南洋商报》文艺副刊,一投即中。

1974年,焕好调往刚刚创办的华中初级学院担任华文部主任。两年后,乃强获哥伦坡奖学金赴澳洲受训,焕好暂离工作岗位,携三个年幼的儿子前往陪读。

空闲下来的焕好再次提起了笔,所见所闻所思皆落笔成章,她以何濛(“荷尔蒙”谐音:何从夫姓,乐水之故,蒙加水成濛)为笔名投稿《南洋商报》文艺副刊,每投必中。写作者何濛闪亮登场。   

一年后,他们一家五口回返新加坡,重回华初的焕好在百忙之中仍抽空笔耕,继续投稿《南洋商报》。

1983年,她的首部散文集《何濛散文》出版。三年后,她把老舍的名著《骆驼祥子》进行了删减改写,作为本地“中学生辅助读物”出版发行。

这一时期,行医二十余载的乃强也再次提笔为文,并以幼吾为笔名投稿《联合早报》副刊“快乐家庭”版。1987年,他的首部散文集《儿童病房》出版。

乃强为自己取笔名幼吾,这二字自然跟《孟子·梁惠王上》之经典名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有关,但同时也包含以下两层意思:其一,幼即小,吾即我,隐含小我成就大我之意;其二,吾字可拆为五与口,代表他们当时的五口之家。

专栏作家

1987年,焕好荣升华中初院副院长。为了把行政工作(用英文写报告及与人沟通)做得更加出色,她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以提高英文水平,故此停笔七八年之久。

就在这一年,她整理书架时发现一些旧文稿,当即萌生出版散文集的念头,但后因忙于工作而耽误下来。两年之后(1989年),她的第二部散文集《不凋萎的回忆》出版。

1995年1月,焕好再次重拾旧好,这一次,她开始在《早报周刊》写专栏,每周一篇,取名《时人时语》。1998年5月,她的专栏改去早报副刊《四方八面》版,取名《好为人师》,同样每周一篇。

乃强是她的第一读者,也是她最大的精神支柱。每当她在极度忙累之中意欲偷懒之时,他都会适时加以鼓励与督促,还帮她找灵感,甚或查资料。

1997年,焕好离开服务二十余年的华中初级学院,调往达善中学任校长。        

1999年,她把这些年的部分作品编缀成册出版,是为她的第三部散文集《校园有爱》。

这年9月,焕好因公务太过繁忙,遂跟编辑商定改早报专栏每周一篇为隔周一篇,并建议跟乃强轮流当值。医者乃强的专栏《父母心》出现在读者眼前。

2001年,焕好调至南洋初院任校长。两年后,她把近年来的专栏作品集结出版,是为她的第四部散文集《春晖遍四方》。

2006年,年届62周岁的焕好办理了退休手续。也就在这一年,他们夫妻二人的散文合集《杏缘》出版。该合集由乃强的“杏林篇”及焕好的“杏坛篇”各38篇组成,这些文章皆出自他们的专栏。

并肩走过40年风雨的他们,携手为自己写下了最为精彩的一笔。

2016年,他们的次子——麻醉师医生何国元也在《联合晚报》写了一年专栏,取名《醉看人生》。子孙们对华语华文的兴趣和爱好,显然离不开父母的言传身教。

永不言休

退休后的焕好并没有闲下来,她受邀前往南洋大学教育学院教授硕士班《优质教育管理》课程,并在学校和社区推广传统文化,教导《弟子规》《论语》等国学经典。

2012年,焕好不再写专栏,但她的文章还会不时出现在《联合早报》“四方八面”版。

2016年,她回顾自己为教37周年的力作《育人之旅》出版。

乃强的专栏则持续至今。边工作边写专栏的同时,乃强还完成了为父亲写传记的夙愿。2011年12月14日,父亲百岁冥寿之际,《父亲平藩的一生》出版。2014年,这部自酝酿至印行历时二十余载的倾情之作荣获“新加坡文学奖”。

两年后,乃强的《医生读史笔记》问世。这部包含59篇替古代君臣诊病的“读史笔记”首载于《联合早报》之“早报星期天”栏目。

2015年,乃强前后花费十年心血完成的《冼星海在新加坡十年1911-1921》问世。该书是对冼星海生平史料的补遗,同时也纠正了一些现有史料及影视作品中出现的谬误。

2023年,乃强近年来的部分专栏作品集结出版,是为兼具文学及史料价值的《牛车水人说牛车水的故事》。

不言休,不言退,虽已双双年过八旬,但这对携手为文的老人仍在比翼双飞。瑰丽的晚霞中,他们的双翅闪耀着梦幻般的色彩。祝福他们!

何乃强及冯焕好部分作品

后记

得知何乃强、冯焕好夫妻之大名久矣,但对他们的了解实在太过局限。去年三月参加《源》杂志举办的“2022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颁奖典礼,首次跟何乃强医生谋面,方知他早已年过八旬,于是连忙要了他的手机号码,想着必须尽快采访他们夫妻。

几个月后发信息联络何医生之时,他们二人正在澳洲旅游。两个星期后,我如约前往他们家,首次见到了冯焕好校长。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年轻,无论样貌抑或谈吐,直到现在,我仍不愿在她的姓名前冠以老人二字。大她六岁的何医生也几不见老态,做了大半辈子儿科医生的他,笑起来满眼的纯真,满眼的慈悲。

任何赞美都不为过,任何赞美都显多余。从略。

(作者为本刊特约记者、 冰心文学奖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