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谁寄锦书来

作者 · 林然

云中谁寄锦书来

孤枕

“老公,你唔会好似佢咁样挂?”[注]林峻妻子有点担心。

“不会!跟你说多少遍了,我不是那样的人!你也别告诉他老婆!”林峻有些不耐烦。自从白天在武吉士路遇生意伙伴山姆·杨跟他公司女员工丽莎逛街,妻子翻来覆去问这句话,难道她已经忘了当初看中林峻的,就是他的人品?

可她描述的一幕,着实让人目不忍视:

山姆老婆起夜,看到冰箱那儿有两个人影儿抱着。她定睛一看,那女的正是丽莎,当下情不自禁哭出声来,吓得两个人影倏地分开了。

一个月前,丽莎向山姆哭诉,丈夫家暴,自己无家可归,山姆便让老婆收留她。老婆心一软同意了,没想到竟引狼入室。后来,丽莎被撵了出去,山姆也答应再不和她往来。

山姆老婆和妻子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可是今天又提起这件事,妻子鼻子一哼道,现在山姆老婆改口了,说当初是自己梦游,看错了,白哭了一夜。

看路上这情形,山姆老婆还得哭。

哪里还会再有人值得自己动情呢?林峻枕着胳膊,看看一侧微鼾的妻子,叹了口气。

山盟 

紫雾慢慢升起。农历八月齐云山傍晚。

她,会来吗?

林峻看一下腕上的劳力士,嘴角抽了一下,山下酒店里,还有人等着。让他们等着吧。月亮在山后露出影子,林峻眼睛亮了。

那也是个月光明亮的夜晚。

“峻,你名字应该改成单人旁。”小菲纤细的手指抚着他隆起的眉骨,觉得热热的,忍不住亲了亲他的眼睛。

“什么?”他的脸烧起来。

月亮又大又圆,树影幢幢。

“菲,二十年后我们再来这里吧!”林峻说。

“我不会来。”小菲有些伤感。二十年,太遥远了。这一刻,她只想永远抱住他。但如果这样说,他又会把父亲搬出来。

“我来。你不来,我也会回来。”林峻坚定地说。

溽暑

二十年前,苏北的高校还视学生谈恋爱为洪水猛兽。林峻和小菲牵手三年,从不张扬,在同学眼里,他俩是一对璧人,学习、社交都很出色,连一向自视前卫的好友嘉玲都心生羡慕。

大三暑假,刚刚归校的嘉玲盯着小菲:“一个假期都没回家?林峻爱你吗?都不来看你。”“是我不让他提前回来。”小菲脸上平静,心里早翻腾起来:林峻太理智了,总是担心老师、家长会说什么。这个湿热漫长的暑假,她只有配合。嘉玲撇撇嘴:“他心里没有你,姐们儿。我给你介绍一个吧,研究生,怎么样?我男朋友同学。”嘉玲正和院里一位年轻老师谈的火热。

“姐们儿,你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甭在一棵树上吊死。你看,咱们院出色的女生也就你,”嘉玲顿了顿,“和我!那些本科生排队过来任我们挑,我还看不上呢!”小菲摇摇头,不知怎地,鼻音很重。

大中午,知了在嘶鸣,美人蕉无力地开着。小菲去校门口拿信,学工处书记的傻儿子守在门口:“拍照,我给你拍照!”

“我看见林峻了。”嘉玲悄声说。“什么?”小菲轻呼,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嘉玲道:“他刚才去老师那里拿洗衣房的钥匙。”

小菲拿到了信,信里说,这两三天他要看同学,顺便回一下学校。小菲的心通通直跳,隔一会儿就去阳台望望。对面阳台上有一个男生,冲着她吹口哨。当然不会是他。

不知道从哪一届,女生宿舍的阳台被大家戏称为“望夫台”,对面的男生只要看见有人出现,不是吹口哨,就是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常常地想,现在的你……”。胆子大的女生就冲着唱歌的喊“周五跳舞啊!一起看电影啊!”,胆小的就一溜烟逃回宿舍。这栋楼的女生,到了二年级大都名花有主了,一到傍晚,她们的男友要么站在楼下,请熟悉的人传话,要么就朝着窗子仰脖高喊女孩的名字。林峻从来没有在窗下叫过她,但总有一股魔力,让两人心心相通,聚在一起。

小菲穿上新买的湖蓝色裙子。裙子胸口有点低,腰线也明显。她往上拉了一下。

大大的操场,一个假期没有清理,杂草长得老高。

“哇!”有人想搂她的腰,她本能地一闪。

“不错,反应很快!”是林峻,他赞到。小菲是校女子篮球队中锋,在她训练的时候,林峻会悄悄在人群后面观看;晚上,会贴心地带一个煎饼果子什么的给她加餐。

“后天我还要去同学家,”林峻说,“不然我爸会发现我来找你。” 

“才呆两天?”

小菲眼睛里的火焰倏地熄灭了。她多希望林峻留下来,她有好多事儿要讲,好多委屈要倾诉:书记那个傻儿子,新收到的几封热辣辣的追求信,还有嘉玲那句叩心之问。

夕阳越来越红,终于坠入黑暗。

“你还离不开我吗?”林峻问。

小菲有些心烦,林峻一直说他爸爸不让他谈恋爱。自己哪一点儿配不上他儿子?小菲的眼泪又出来了。她恨林峻,也恨自己。为什么他一面说分手,一面过来找她?而自己,又没有拒绝的勇气。

“你爸爸为什么要你离开我?”小菲轻轻问到,她想,死也要死个明白。到底是他父亲,还是他自己这么想?

“他不想让我那么早成家。我哥谈了八年了,到现在还没成家。”林峻无奈地说。

“我们不需要那么早成家啊。我俩都是大学文凭,还怕没饭吃?明年我到你们那里找工作吧?”明年夏天,就是毕业的时候。

“别,你去你喜欢的地方。”

“我最想去的是深圳;如果不成,北京上海也行。”小菲眼睛直盯着黝黑的远处,仿佛那里藏着未来。

“你说,像我这样,是不是找一个护士也挺好?据说,两个大学生将来婚姻不稳定。”

“是挺好,但事实是你遇见了我。”小菲说。“你如果不爱我了,我马上撤出。” 

“可以吗?你能吗?”林峻盯着她。

“我能。”小菲眼睛又朦胧了。

齐云山

大三的国庆长假,小菲和林峻想去黄山看看。颠簸了十来个小时,火车驶到山脚下,广播里却传出消息,说山道狭窄,游客太多,下面的上不去,上面的下不来。俩人转道去了齐云山。

西递古村,一台“抛绣球”老戏正在上演,林峻刚要挤到台前,被小菲一把抓住。

“我怕绣球砸到你!”小菲笑笑。

“傻丫头,都是闹着玩儿的,现在哪里还有那规矩?要有,我倒希望能被宰相府的绣球砸中。”林峻点了她的额头一下。

“管他有没有,反正不给你机会。”小菲半真半假地说。

第二天上山,遇到一个算命的,林峻拖着小菲的手要走,小菲拉拉林峻,“就听他胡说一下。你算,算姻缘。”林峻就找了块石头,和那人坐下了。

那人说林峻是金命,能当大官,好姻缘,生贵子,连五个。林峻和小菲笑喷了:现在都是独生子女,怎么能生五个?那人正色道,命格如此,天机不可泄露。林峻扬手给了五十块钱,小菲也没阻拦。

齐云山曾有美誉:“天下无双胜境,江南第一名山”。到得山顶,一览无余,脚下白云缭绕,如在仙境。林峻顿时觉得腋下生风,不想离开。

月亮升起来了。不是很圆,却特别亮,跟城市里的夜大不一样。周围静的出奇。

“菲,你怕吗?”

“不。有你在,我就不怕。”

“你呢?”

“我也是。”

“冷吗?”

“不冷,有你在,我就不冷。”

“菲,有个事情我必须跟你说。”

“说吧,我听着。”小菲静静地说,她知道,她怕的终于来了。

“你等我,我将来会找你的。你要是不愿意,现在就说出来。”林峻说。

“我也不能永远等下去。只能到28岁。28岁后,我也不知道会怎样。”小菲抽泣了。

分飞

“小菲,快点!飞机要起飞了!”未婚夫拉着小菲猛跑,小菲急忙把手机塞进口袋,差点摔倒。

五年,整整五年了,才接到他的电话。

大四上学期,林峻考了A部公务员,分数很高。小菲也想考,看到报名要求就傻眼了:“不可以和配偶在同一个机关工作”。她转身去了实习单位。

毕业晚会上,一杯啤酒倒下去,舌头发硬。林峻邀她跳舞,她轻轻推开了。路边一堆人在哭,有女声,也有男声。她没有哭。半夜,宿舍里闹哄哄的,没有人睡觉。嘉玲爬上了小菲的铺位。

“可以把林峻介绍到你们公司吗?A部的几个名额早就内定了。现在别人都找到工作了,他没地方可去。”

“他可以回去建设家乡,那是他父亲的梦想。”小菲摇摇头。

“小菲,你为什么要抛弃林峻?你不是很喜欢他吗?”嘉玲扯住了她的胳膊。

“不是我抛弃他,是他抛弃我。不信去问他啊!问他啊!”小菲瞬间泪崩,手捶着墙。

宿舍里突然安静极了。

为什么这么迟才打来?一切早已不是从前。

现在的小菲是君华证券年轻漂亮的业务经理,而她的未婚夫,则是证券界赫赫有名的“中国巴菲特”侯悦。

小菲挂掉电话。家乡的父母宾朋都在等着参加他们的结婚典礼。

她知道,她和林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一瞥

转眼毕业十年。同学们张罗着聚会。小菲想带着儿子回学校看看,丈夫屁虫似的跟着。

系主任早知道丈夫的名头,话里话外暗示丈夫捐款,丈夫立马答应捐两千万,写上他们夫妇的名字。

好像没有机会看林峻一眼。

大家发言时,小菲终于听到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他从商了,不知怎么去了新加坡,依旧那么优秀。

中午,同学们给他们夫妇敬酒。林峻依旧俊朗,没有像其他男同学一样鼓着啤酒肚。林峻拍拍儿子,儿子扭头看了他一眼,跑到自己父亲胳膊下面。倒是丈夫,笑眯眯地接了酒,一饮而尽。

傍晚安排的是游览秦淮河,小菲借故推辞了。听说林峻下午就去了机场。

赴约

林峻看了一下刚刚升起的月亮,月亮披着淡淡的白纱,像个娇羞的新娘。

此时的林峻已经是新加坡朗利集团的董事长,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妻子感情单纯,做生意却精明透顶,这可能得益于她父亲的优良基因。老先生把生意交给林峻夫妇后就没再过问,林峻从一个小职员起步,升职到部门经理,再到乘龙快婿,早已洞悉做生意的奥妙。

这次到中国,与其说是为一个地产项目,不如说是为赴二十年之约。

他联系了同学,听说老侯数年前已经进了监狱,却没人知道小菲的下落。

多少个午夜,他曾一遍遍设想,如果当年没有分开,现在又会怎样?得知小菲落难,林峻心里立即升起一个念头,他想让小菲靠在肩头,他甚至想,就在齐云山买一栋别墅,每年这个时候,和小菲过来看月亮,眼对眼,眉对着眉,再也不用受冷风吹。

林峻正在徘徊,忽然看到远处站着一个人。

那是张叔。

在新加坡,张叔既是公司的董事,也是他的司机。张叔也来自中国,老董事长在任时,他一直鞍前马后跟着;而林峻,正是他当初为公司招聘的人才。

“张叔,您怎么也上来了?”

“小峻,别等了。你去找她,女人要好好哄。”张叔说,“这几天你打电话,我都听到了。”

“唉!好多年没有联系,是我当初对不住她。张叔,您不顺路回去看看?”林峻知道,张叔在老家有个妻子。

“哈哈,不了,这么多年,都习惯了。”张叔说:“小峻,你知道唐林路住着谁吗?”

“谁?”林峻知道老董事长一度经常去那里,而得知父亲去了唐林路,妻子总是没有好脸色,甚至有些愤恨,问她原因,她又不肯说。

“老董事长的秘书。”林峻听见张叔笑了一声:“几十年了。”

“他不担心家里?”林峻问道。

“闹过,现在各取所需。”张叔唉了一声,“大家都老喽。”

“张叔,您一直跟着老董事长,怎么没有跟他们一样?”林峻好奇道。

“我啊,条件不具备。我年轻时候,和老婆闹过离婚。那时遇见一个人,他告诉我,老婆要么一个,要么四个。他说桌子四条腿,稳稳当当,茶壶四个杯,互相制衡。我那时觉得,两个已经折腾得要我半条命,四个非死人不可。后来我们婚没离,可是感情再也回不去了。你们这一代人,观念不同,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林峻笑了笑,看看月亮还是影影绰绰,便和张叔下了山。

酒店房间是半山的一个树屋,宽敞幽静,就像一只大鸟,浮在林海之中。

梳妆台上有一封信。

林峻急忙打开。

石头:

请不要再找我。我过得很好。

祝你也过得好。

如果你愿意,就等我到八十岁。

落款处是一枚扁扁的月亮。

“小菲!”林峻打开门。

一枚要圆未圆的月亮悬在山顶,清清亮亮。

尾声

“老公,你唔会34#$@&?”妻子忽然把一只手搭在林峻脖子上,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林峻吓了一跳,发现妻子并未睁开眼,便轻轻地把她的手放下。他望望窗外,今夜没有月亮。空气有些燥热,冷气该找人维修了。

注释:

“老公,你唔会好似佢咁样挂?”为广东话“老公,你不会像他那样吧?”

(2023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入围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