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妹回来了!

文·怀鹰

大妹回来了!

40多岁的她,不施脂粉,头发散乱地披垂着,一件蓝色的短袖上衣,一条黑色长裤,脚上穿着一双很旧的布鞋。这身“打扮”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甚至非常的老土,似乎才刚从乡下出来。

我们还来不及问她近况,她先开口了:“我妈……过世了。”语气平淡,像在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她妈就站在她眼前,她口中的妈是阿姨,比我妈年轻3岁。姐妹俩从小不和,可以为任何事吵架。

“什么时候走的?”妈问。

“昨晚10点,一直泻肚子,泻到没有东西就走了。”

她来找亲生的妈,就是交代这件事。妈挽留她吃午饭,她不肯,还有很多亲戚要通知,走了。

妈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沉沉地叹了口气。自从她跟了阿姨后,四十多年来,母女俩很少见面,谈不上几句话。她跟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堵墙,彼此都无法逾越。

阿姨结婚两年,没有孩子,姨丈在北马开锡矿,一出门大半年都没回来。我的爷爷是个老封建,重男轻女,大姐出世后,妈不得不送她回娘家,在外婆的建议下,把大妹过继给阿姨,从那刻起,她的姓从李阿云变成王阿云。

妈原本希望,大妹进入王家后,能过上幸福生活,毕竟是阿姨,两家只隔一块板壁,彼此都能照应。

爷爷在我3岁那年脑溢血死亡,他留下的财富成为众亲戚争夺的目标。爸因赌欠下巨款逃之夭夭,我们因而离开那个豪门,暂时住在娘家。

虽然两家只有一板之隔,但我们少去阿姨家玩。一来是怕大妹认亲,二来怕我们看见她手脚和背部的伤痕,这些伤痕都是用粗大的藤条抽打留下来的印记,多到数不清,新的叠在旧的上面。

阿姨是姨丈的小老婆,原配夫人是北马的锡矿主千金,有钱有势。姨丈没成家之前,浪迹江湖,双臂都有刺青,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尤其是瞪着你时,那眼光好似一把利刃,小孩都不敢在他面前大声说笑,连咳嗽都要尽量控制住声量。他很久才回来一次,两个人一见面就吵。他留下一点钱就走了。

阿姨觉得婚姻不如意,心里窝着一团火,想到伤心处,把大妹当成十恶不赦的坏人,一边打一边骂,多难听的话都骂得出口。“去死啊,留在世上有什么用?去死!去死!”最常听见的便是骂人去死这句话。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骂?虽然年纪小,可也知道不是好话。大妹的哭声和喊声交织成一片,透过板壁传过来。我有时会情不自禁的捶打板壁,大妹的哭声更厉害。

妈听着大妹的哭声,很想过去阻止阿姨的毒打,但她始终没采取行动,只能默默地掉泪。

有一次,大妹光着身子,从她家逃出来,阿姨抓着藤条,边追边骂:“去死啊!看你逃到哪里!”大妹左闪右避,背部有几条血痕。妈妈不在,我只好跑去找阿嫲,她一把夺过阿姨的藤条,骂道:“你疯了是不是?要把她打死啊?”

“哈哈哈!我是疯了!我就是要打死她!如果不是她,阿栋(姨丈)就会回来,打死她!打死她!”

我恨不得冲过去,一拳把她打倒,但还是得忍住。我和妈妈不能在娘家久住,爸爸欠的债必须还,我们一家的生活费也得有着落;妈妈把姐弟寄养在娘家,带我离开。

天气有点阴沉,雨丝漫无边际地撒下来。

我们走到村口,阿嫲牵着大妹赶来。

妈妈看着大妹,嘴唇颤动着,好半响才吐出话来:“阿云,妈妈和哥哥要走了,委屈你了。”

大妹噙着泪,什么都没说,直勾勾地望着妈妈,表情冷漠站在她面前的,仿佛是另一个陌生人。也许,她在想,为什么要把她送给另一个妈妈,而这个妈妈一点都不疼她,动不动就鞭打她。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只断了前腿的绒毛猫,塞在她怀里,说:“妹妹,送给你。”

她抱着绒毛猫,脸上依然没有表情。妈妈挥了挥手,牵着我朝前走。我们走到河畔,雨势转大,我们躲在河边的“大伯公庙”,妈妈在大伯公神像前跪下来,嚎啕大哭,哭声把我的心哭得酸楚楚的。

我们开始长达三年半的流浪生涯,没回过娘家,哪里有工作,流浪到哪里。我没有玩伴和玩具,当然,这样的时光是寂寞的。

晚饭后,我们坐在门槛上,遥望远远的天边。妈小声儿地唱起歌,听在耳里,感觉万般无奈和苍凉。也许,她想起了大妹,但有什么办法呢?那三年半的时间里,她挨了多少藤鞭?身上的伤痕就像老树的气根。

我们终于结束流浪生涯,因为我到了进学堂的年龄。妈妈不得不带我回娘家。阿姨生了一对子女,宝贝得不得了,但因为姨丈很久没来,家里有断炊之虞。妈妈定做了一辆四轮木推车,由我和表弟妹推去乌桥头巴刹,车上放着一个大竹萝。从住家推到乌桥头,大约二十分钟。我们轮流坐在竹萝里,其他小孩齐心合力推车。好几次,我看到大妹倚在门边,痴痴地看着我们,看来她也很想加入我们的行列,但只要她一挪动脚步,阿姨就在她后面凌厉的喝道:“死丫头!去哪里?”她的脚又缩回去。

卖菜小贩都认得我们,把菜头菜尾送给我们,一大萝的菜捡去烂的部分,其余分给几家人。大舅、二舅、三舅、阿姨,还有自家。我们天天吃这些没人要的菜,总算解决午、晚餐。

我进学校读书,大妹没书可读。她的活动范围很有限,客厅、厨房、卧房,全部的家务由她一人料理,她没有怨言,不说话,低着头做家务。我不晓得她心里想什么?脸上的表情依然冷漠,仿佛已默认环境给她的一切。随着年龄增长,大妹已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有妈妈的容貌气质和性格,但没有爱情。她不出门,阿嫲催促阿姨给她找对象,她坚决不肯。妈妈也着急,但做不了主。

姨丈回来了,把他们一家接去海山街的组屋去。

那时,阿姨又怀了第三胎,她和妈妈商量,要求帮她照顾孩子,将来帮她坐月子。妈妈答应了,也把我带去海山街。

这里居高临下,位置在海山街和余东旋街交界处,走去牛车水很方便。我们跟大妹同在一个屋檐下,但彼此谈不上几句话,她脸上的笑容似乎已成为博物馆里的收藏品。也许她心里有一江一湖的怨怼,也许怪妈妈不该把她送给阿姨。

妈妈和她天天见面,无法拥她入怀,叫一声“女儿”。她看妈妈的眼神依然是冷漠而陌生的,她的嘴好像上了锁,不做家务时,她总会倚在窗边,看着街上的车和人。另一个妈妈骂她,弟妹们欺负她,她一声不吭。有时我很想揍那几个表弟妹,被妈妈的眼色阻止。

生活是平静的,阿姨的肚皮一天比一天大,这期间,姨丈回来一次,塞了点钱给阿姨,又急匆匆离开。

不可预料的风暴突然降临。一天午后,姨丈的原配夫人带了几个女人杀上门来,她扯着阿姨的头发破口大骂,又给了她几个响亮的耳光。妈妈刚好下楼买东西,家里只有阿姨和四个小孩。大妹冲上去,用头去撞那个凶巴巴的女人,她摔倒在地上。三个女人围上来,拳打脚踢,阿姨和大妹都倒在地上。表弟妹们吓得哭成一团。

这一幕看得我心惊胆跳,不知哪来的勇气,我操起一根短棍,吼叫着、挥舞着。三个女人不敢恋战,赶紧溜走。

妈妈回来,立刻把阿姨送去附近的“四排坡”(中央医院),阿姨流产了!

她们又搬回山村。

10年后,由于山村发生一场大火,整个村子几乎被夷为平地。村民们大多被分配去女皇镇新镇。半年后,阿嫲过世了,风光大葬不在话下。

守灵的第一晚,大妹来了。上香、鞠躬,站在棺木旁,望着阿嫲的遗容,眼里有少许泪光。

大人们都在忙着,我陪大妹聊天。

“阿姨还好吧?”我不晓得要说什么,只能这样说。

她点了点头,淡淡的说:“还好。”

“你有工作吗?”

“我爸开了间船务公司,弟妹们都在那儿工作,我帮头帮尾。”印象中,这是她说最多话的一次。

她该有二十三,模样儿俏丽,该是很多男孩子追求的对象。

“有男朋友吗?”

她没有回答,望着远远的街灯。

“住在哪里?”

“中峇鲁。”

“有空回来看妈妈。”

她像浮云一样飘走了。

匆匆又过了15年,我从沈氏通道一座组屋走过,她从组屋楼下的一间蛋糕店走出来。我们打了个照面,虽然比过去胖了点,头发白了点,我仍然一眼就认出她。

“阿云,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开的店。”

“恭喜你当老板。”我伸出手来。

她有了自己的事业,我们都为她高兴,谁知两个月后,我带妈妈去沈氏通道,蛋糕店已人去楼空。

妈妈过世那天,她来了。一身黑衣服,站在妈妈的遗像前,她垂着头,肩膀耸动着,轻轻地叫了声:“妈……”

(2023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入围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