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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竹是君子

文 · 尤今

每当南洋果王榴梿夹带着横扫千军的强势莅临时,果后山竹必定也会羞答答地依偎在旁。果王剑拔弩张、果后含蓄内敛。前者燥热、后者寒凉,是天作之合。

就算是态度再坏的摊贩,也不会阻止顾客在挑选山竹时又按又压,因为山竹放置时间过久,里面的水分流失,外壳就会变干变硬,如同石头一样,掰不开,而果肉往往也变质了,吃不了。只有软硬适中富于弹性的,才是上好的山竹。累积了多年购买山竹的经验,我只要把山竹握在掌心里,五指一齐启动,按按、压压,看到外壳微微凹下去,便知道是上品。孰能生巧,现在,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在短时间里随手挑个两三公斤,粒粒饱满完美,很有成就感。唯一的烦恼是,买太多了,一时吃不完,过了几天,山竹就“变脸”了——变得又干又硬,垃圾桶是它最后的归宿。最近,找到了山竹的“克星”——那就是冰箱。山竹买回来以后,立马放进冰箱内,就算吃上两三周,也没有变硬变质之虞;而冰过的山竹,每一瓣都清新得像是初冬的小溪,滑腻而又细致。

我对山竹最初的记忆,是和父亲温厚结实的大手密切地结合在一起的。

小时候,家境拮据,米粮之外那些吃不饱的应季水果如山竹,算是“奢侈品”。记得约莫两三岁的光景吧,有一天,父亲手上拎着一个沉甸甸的袋子兴冲冲地迈入家门,里面满满地装着褐色滚圆的山竹,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水果。父亲把山竹放在掌心里,十指相扣,用力挤压,出现裂口之后,再沿裂口掰开,里面那一瓣瓣宛如凝脂般的雪白果肉,把我们的眸子全都变成了波光潋滟的湖泊。父亲掰一个,我们吃一个,每一瓣山竹,都留有父亲掌心的温度。

年龄稍长,父亲告诉我们,如果把水果拟人化,那么,山竹就是一个坦坦荡荡的“君子”。证据呢?父亲让我们看山竹底部的蒂瓣,说道:“蒂瓣的数量和果肉的片数是相等的。”我们好奇而又兴奋,看着父亲接着掰开一个又一个山竹,果不其然,外面有四个蒂瓣,里面就有四瓣果肉;外面有七个蒂瓣,里面就有七瓣果肉,精准。

父亲说,山竹是“以诚待人”的君子,它透过外在的蒂瓣来展示内在的世界,诚实无误,绝不诳人;而最重要的是,它还会透过外壳的软和硬来明明白白地昭告世人它是否能被食用。

父亲的妙喻,为山竹塑造了一个崇高的形象,而他这个将水果拟人化的奇思妙想,也成了我们童年时期百玩不厌的游戏。比方说,他会问我们:“榴梿像什么?”我们看到榴梿外壳上那一根根尖尖的类似暗器的刺,便七嘴八舌地说道:“榴梿啊,像士兵、像歹徒、像劫匪。”这时,父亲便以诙谐幽默的语调说道:“我呢,觉得榴梿像你们的妈妈。”我们都错愕地看着他,这、这、这看起来嚣张跋扈的榴梿,怎么可能像妈妈呢?父亲好整以暇地解释道:“当你们做错事时,妈妈责骂你们,她用的语言,带着榴梿般尖尖的刺,可能会伤到你们。可是,你们别忘了,只要剥开这个长满尖刺的外壳,你们便可以看到里面躺着一个柔软的世界、一个温馨的世界、一个美好的世界、一个香气四溢的世界。”我们细细一想,果真如此。

长期以来,父亲就以这与众不同的方式教导我们从多个不同的角度来看待事情。此外,父亲妙趣横生的比喻,也帮助了我们时时刻刻透过生活里的寻常事物为思维插上想象的翅膀。日后,我走上了写作的道路,常常觉得,一个别开生面的比喻,远远胜过叠床架屋的描绘。认真回想起来,其实,早在童稚时期,父亲就已经透过了游戏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将写作的比喻手法灌输给我了。

有人说,山竹是“孤芳自赏”的水果,不能做成任何“副产品”,不像它的“终生伴侣”榴梿,无孔不入——雪糕、蛋糕、馅饼、泡芙、月饼、巧克力,处处都被它渗透了。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居住在芙蓉的姨婆,居然能以山竹入馔!

姨婆是烹饪能手,即便把一包米和十个鸡蛋拿去给她当食材,她也能做出一桌声势浩大的佳馔。那一回,到怡保探亲,在她热诚的邀请下,特地绕道去芙蓉小住一天。晚餐时,她端出了一道新颖别致的菜肴,让我惊诧、惊艳!圆圆的盘子里,盛着的是蒜蓉蒸大虾,大虾底下,栉比鳞次地垫着一瓣一瓣雪白的东西,仔细辨认,哎呀,竟然是山竹!山竹的甜,是含蓄内敛的,不是大鸣大放的,果肉里那一点恰到好处的酸,和那带着些许锐利辣味的蒜蓉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冲突,这种冲突,既是对立的,又是圆融的,非常奇妙,而大虾的鲜味,就如此被激发、被提升了。姨婆用人之所未用的食材,煮人之所未煮过的新菜,利用独树一帜的烹饪技巧,使陌生的食材互相碰撞而“砰砰砰”地散发出璀璨的火花,让味蕾得着了前所未有的享受,而这样的道理,和写作“见人之所未见,写人之所未写”的秘诀是息息相通的呀!

最初的钟情,是永远的缱绻。奇怪的是,回返新加坡之后,照着姨婆给我的食谱,我试着做,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同样的味道。也许,是山竹的质地不同;也许,是烹饪手法不够高明;也许,是情境不一样;也许,是橘逾淮为枳……总之,只能回味,不能复制。初恋,也是如此吧!

婚后,有一个时期,我随同先生日胜到沙特阿拉伯,旅居于濒海城市吉达。半年过后,父亲千里迢迢地到吉达探望我。我去机场接他,在帮他把行李拎起而放入车子后厢的当儿,我觉得行李非常、非常的赘手,我开玩笑地说:“爸爸,你干吗带那么多金条来啊?”他没有搭腔,只是搓着手,呵呵地笑着。

回返沙漠里的小白屋,用过晚餐,父亲打开行李,我一看,立马愣住了。里面,满满满满地装着的山竹,占了皮箱的“半壁江山”,少说也有五六公斤;一个个结实饱满,像一个个玲珑璀璨的梦。父亲脸上呢,就露着当年第一次把山竹带回家时的那种笑容,几分自得、几分自炫,更多的是满足、更多的是兴奋。这个时候,我们的身份对调了——他看着我,像个孩童般,等待嘉奖。可是,我说不出话来,一句也说不出来。我想起了有一次我曾在家书里写道:“爸爸:吉达,并不是水果的荒漠哪!在这儿,有个水塔市场,售卖来自世界各地的新鲜水果,包括芒果、桃子、香蕉、葡萄、椰枣、李子、樱桃、橙子、苹果、哈密瓜、梨子,等等等等,应有尽有。我们买水果,不是小里小气半公斤或一公斤地买的,而是成箱成箱地买。许多时候,早餐吃的是五彩缤纷的水果,午餐吃的也是五彩缤纷的水果,我感觉到,整个人都变得斑斑斓斓的。住在沙漠区,却能称心如意地品尝来自世界各地的新鲜水果,多么奢侈、多么幸福啊!唯遗憾的是,我喜欢的山竹始终不见踪影……”就为了女儿信末这两句话,亲爱的父亲千山万水地给我捎来了重达几公斤的山竹!过了半晌,我才说道:“山竹,啊,好,真好,我许久没吃了呀!”说这话时,我嗓子喑哑……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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