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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受与乔大壮交游考略

文 图 · 南治国

《潘受诗集》中,潘受和乔大壮生前唱和的诗有7首。1948年7月3日乔大壮自沉谢世,潘受先后写了6首诗纪念乔大壮。另有《友人索书癸未集杜五言律诗五十首复漫题七言绝句四章于后》提及乔大壮对自己的知遇之恩,《鹰公遗稿玄隐庐诗十二卷》遥忆当年和乔大壮等诸贤在重庆诗酒唱和之难忘时光。集子中应该还有一些诗篇的创作是与乔大壮有关联(如《风雨醉述》等)。潘受和乔大壮只有在重庆和上海短短约三四年(1943-1947)的交集,而《潘受诗集》中可确证与乔大壮有关的诗有15首之多,足见潘受与乔大壮非一般的交谊。

少年状元与词坛飞将
潘受生于1911年,福建南安人。很多人知道潘受的书法,虬劲可比射日之秋枝,秀媚不输临水之春柳。但潘受之才,首在其诗,次在其文,书法只是退休后写诗弄文之余事。潘受14岁开始创作新诗,17岁时,万言长文《拒毒运动与民族主义》在全国写作比赛中拔得头筹,获“金盾奖”,比赛的总评委是当时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先生。从那时起,潘受“少年状元”之美誉不胫而走。

1930年潘受南下新加坡,先后担任报刊编辑、华文教师和华校校长。抗战爆发后,潘受追随陈嘉庚先生为中国抗战筹募经费。1940年出任“南洋各属华侨慰问团”团长,回国慰劳抗战一线军民。随后返南洋,出任马来西亚麻坡中华中学校长。1942年2月日寇南下,新加坡沦陷,潘受再度回中国避难,在重庆、上海和香港等地工作生活,至1949年底离开中国返居新加坡。其后参与波澜壮阔的南洋大学的筹办和管理,1960年退休,以诗书自娱,声誉日隆,被新加坡政府尊为“国宝”。1999年潘受病逝于新加坡。

乔大壮,祖籍四川,1892年生于北京,先世累代翰林,家教苛严,国文根基厚实,后就学于京师译学馆(北京大学的前身),专攻法语,学业优异,多次得译学馆外文总教习辜鸿铭先生之嘉勉。1912年开始供职教育部,与鲁迅共事经年,彼此钦仰,交谊甚笃。1920年与同学徐炳昶合译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梅特林克的《马兰公主》(Princess Maleine),发表在《小说月报》第13卷。

1927年乔大壮赴南京就任实业部秘书,并受徐悲鸿之邀兼任中央大学教授。抗战后,随南京实业部内迁重庆。后辞公职,专任中央大学(亦迁重庆)教授,主讲词学。1940年,乔大壮与章士钊、沈尹默、江庸等发起成立“饮河诗社”,与寄寓重庆的诸多耆宿俊彦相互唱和,被当时的词学大家汪旭初、唐圭璋誉为“一代词坛飞将”。在渝期间,乔大壮也常治印,上追秦汉、下承黄牧甫。其风格高古,清雅有致,线条俯仰,别出机杼,以正驭奇,寓刚于柔,于近代印坛别开生面,独树一帜。寿石工《印人诗》赞乔大壮云:

“眉山词绪子山文,后起真堪张一军。更向黔山低首拜,清刚两字终属君。”(《乔大壮印蜕》,第329页)

抗战胜利后,乔大壮随中央大学复员回南京。1947年夏秋,辞中央大学教职,赴台湾大学中文系执教。1948年2月,许寿裳被害,乔大壮接任台大中文系主任,忧愤时局,于生已无多恋。台大学期行将结束,乔大壮5月底回上海,满目所及皆滔滔浊世;7月3日留下遗书,自沉于苏州梅村。

潘受(摄于中国抗战时期)

乔大壮(摄于1930年代)

杜诗为媒:袖吾集杜句 谓即杜魂魄
潘受小乔大壮11岁,对乔大壮以师长辈礼之。潘受1942年中到重庆,重庆当时是陪都,汇聚了大批从沦陷区撤退大后方的文人学者。1943年,潘受通过王芃生的引荐得以结识乔大壮:

阅报大壮翁于七月三日自沉于苏州城外诗以悼之

其三

醴陵王芃生,介吾与翁识。

翁时官军衙,掾曹坐拱默。

袖吾集杜句,谓即杜魂魄。

熔古铸今史,大叫吟撼壁。

自后数追随,文酒连日夕。

嵯峨巴渝间,处处黄垆迹。

翻箧抚赠篇,感旧泪霑意。

芃生同宿草,翁乎安更得。

诚然,王芃生是将潘受介绍给乔大壮的“介绍人”,但以乔大壮的孤高耿介,他真正愿意交往的人须得有真才实学,也须在人格上赢得他的认可。所幸潘受自幼浸淫中国古典诗词,博闻强记,尤好杜甫之诗。避难重庆,生活虽艰,闲暇尚多,就试着集杜诗句作五言律诗,不想一发不收,很快集得五律五十首,也就是《潘受诗集》中的《避寇归国卜居渝州嘉陵江滨春日多暇感时抚事集杜少陵句成五言律五十首》。潘受在新加坡时就协助陈嘉庚为中国抗战在南洋筹款,王芃生则为国民政府交通部次长,南洋各埠筹得的各种物资多须从滇缅公路运抵中国,王芃生为中方主要负责人,因此,潘受与王芃生认识较早。在重庆,王芃生是隶属军事委员会的国际问题研究所主任,中将衔,主要从事情报工作,但也继续协助劝募抗战物资,曾填《九张机》一卷,潘受还特别为其题诗《芃生将军为前方将士劝募寒衣赋九张机词一卷索句题之》。王芃生较早读到潘受的集杜甫句的五言律诗,并将这些诗传给乔大壮。乔读了潘受的这些诗,对潘受之才相当赏识,认为潘受深得杜诗之“魂魄”。就这样,以杜诗为媒,潘受和乔大壮成了莫逆于心的忘年之交。从这个意义上看,是杜甫让潘受和乔大壮走到一起。

茅台共醉:不死须倒沙头瓶 不爱金龟爱长醉
乔大壮嗜酒,在朋辈中是出了名的。潘伯鹰与乔大壮过从甚密,乔自沉后两年,潘伯鹰为其作传,惜字如金,但不忘乔之好酒,说乔大壮“托于酒,每酩酊,神意愈清”,此当为饮者之极高境界。文人与酒,都是风流。潘受才本高,在重庆,和师辈如乔大壮、章士钊,友辈如潘伯鹰、傅抱石等交游,饮酒作诗亦是必须功课。

乔大壮是潘受敬重的师辈,乔先生喜欢喝酒,请乔喝酒自须提上日程。潘受先是邀乔大壮到他的居所喝酒,“昨者偶有持劝公,浅杯未尽区区意”,应该是家宴,规格当然高。至于酒,是“政恐天香冲破鼻”的茅台酒,这在当时抗战正艰、物资贫匮的重庆,相当难得。既然未尽区区意,两人又有聊不尽的话题,就有“今朝大索到街头,更遣青州一从事”。这是第二场酒,饮的还是茅台酒,话题有嵇康、有扬雄、有苏轼,当然少不了杜甫……

这第二场酒喝过了,潘受犹未兴尽,第二天专门登府给乔大壮送茅台酒一瓶,并“挟带”一首古体长诗《波外翁过余饮茅台酒而美之明日复致一壶媵以此诗》就教于乔。面对如此盛情,乔大壮也不敢马虎,当即以《国渠惠诗兼贶名酿次韵》赠和,且步潘诗之韵。乔大壮与人唱和频频,和晚辈唱和,却寥寥可数,大约就潘伯鹰、潘受,再就是他的学生蒋维崧。潘伯鹰主编饮河诗社社刊,与乔大壮过往密切,蒋维崧是乔唯一入室弟子,能得到乔的赠诗尚且不易,而潘受以一华侨青年,能得此垂青,固然有一而再、再而三的“茅台效应”。但更重要的是,潘受之才之德令乔侧目,“户大如君诚第一,我扇波澜莫知二。不死须倒沙头瓶,不爱金龟爱长醉”。有诗为媒,有酒共醉,至此,乔大壮应该是完全接纳了潘受——这位来自新加坡的才子。

傅抱石为乔大壮画像

悲从心来:嵯峨巴渝间 处处黄垆迹
1945年日寇投降,不久乔大壮随中央大学回迁南京,潘受也因工作调动去了上海。因愈演愈烈的国共内战,时局依然动荡,政府贪腐成风,人民生活益更艰难。1947年夏秋,乔大壮不满中央大学中文系解聘几位教授,决意辞职抗议,并接受台湾大学的邀请,准备去台大中文系执教。在赴台之前,乔大壮去上海看望家人,也顺访一些老友,其中就有潘受。这是潘受和乔大壮最后一晤。关于这次见面,潘受有具体记述:

是日日间,翁与履川伯鹰两公先过余寓,适余外出。伯鹰居沪常见面,履川当夜夜车回京,遂不相值。余遵伯鹰所示地址访翁于北四川路其婿家。至则翁一人醉卧楼下,闻余声强起,复强余对饮;所语悲愤激动,不类平时。翁早怀厌世,亦从未自露其意至此之甚。明日余遇行严丈具告之,深共嗟叹。(见《潘受诗集》,第128页)

关于乔大壮的传记资料不多,潘受的这段记述弥足珍贵。可以肯定,乔大壮在去台湾前就已深度厌世,为一年后他自沉埋下了伏笔。这次晤面后,乔大壮去了台湾大学,心境依然颓废。据台静农先生追忆,乔在1947年的春节前后就曾绝食纵酒,已有死志:

他在台北古玩铺买了一个琉球烧的彩陶罐子,颇精美,曾经指着告诉朋友:“这是装我的骨灰的。”这本是一时的戏言,后来才知道他心中早有了死的阴影。(台静农《记波外翁》,见《乔大壮集》,第178页)

1948年2月前后乔大壮接任台大中文系主任,但心境仍差,并时时纵酒绝食。到了5月,学期尚未结束,他提出想去上海看女儿,应该是为后事作最后的安排。果然,乔大壮6月到上海,7月3日就效仿屈原,投河自尽。

乔大壮最后到上海,还是走访了一些旧友,但这时潘受大约已去了香港,没能再晤一面。

乔大壮自沉,文化界为之震动,甚至波及政坛和军界。中央大学徐仲年教授撰文“滔滔浊世,歼此佳人”导出了很多人的心声。潘受从报章中得知乔大壮先生辞世,极为悲恸,一口气写了四首挽诗,对乔人格之崇高、待友之赤诚、学识之渊博以及诗词篆刻方面的成就予以高度赞扬。这里就抄录其一和其四的部分诗句:

阅报大壮翁于七月三日自沉于苏州城外诗以悼之四首

其一

斯人屈贾徒,流波夺之去。

遗言但称病,病恐非其故。

衣冠过吴门,一跃如有慕。

颓然泰山压,报以浪无数。

……

其四

……

万卷求自用,岂暇炫众目。

爬梳兼蟹行,于史尤反复。

末技驱寸铁,往往神鬼哭。

……

潘受在第一首将乔大壮与屈原、贾谊相并论,这是对其人格的敬佩。第四首则强调了乔大壮的博学、谦逊,及其在传统文史、法语文学和篆刻方面的极高造诣。至于第三首(前文已完整抄录),则表达了潘受和乔大壮之间因杜诗而彼此相惜,曾经是“文酒连日夕”,而今则天人两隔,“嵯峨巴蜀间,处处黄垆迹”,物是人非,岂不悲哉!

无尽思念:吟罢玄晖刘墓作 梦中乱草咽悲风
潘受和乔大壮之间的情谊是真挚的,潘受对乔的思念亦是倾其一生。大约1952年,也就是乔大壮自沉三年后,潘受作《谢云声以悼波外翁兼题其遗诗之作见寄次韵》,中有“九州回首吴趋远,一水招魂楚些同。吟罢玄晖刘墓作,梦中乱草咽悲风”句,寄托了他对乔大壮的哀思。不久又创作《友人索书癸未集杜五言律诗五十首复漫题七言绝句四章于后》,其二为:

缑山笙鹤久寥寥,杳矣骚魂不可招。

我与神仙原有契,赏音第一数王乔。

此时潘受已回新加坡,遥想在重庆和乔大壮、王芃生等交游唱和,何其风发激昂,而今王(王芃生)乔(乔大壮)作古,知音寂寥,乔大壮和王芃生的知遇之恩让潘受永世不忘。1981年潘受整理潘伯鹰遗稿,“初校读竟感成长句两首”,又有“胜流章沈江乔辈,曩共巴山歇浦游”句,大意是当年和章士钊、沈尹默、江庸、乔大壮等贤达在重庆和上海多有交游,让人怀想。到1987年,潘伯鹰遗作《玄隐庐诗》行将付梓,潘受为其作序,一提笔,潘受想到的还是当年(大约是1943年前后)第一次在乔大壮引荐下认识潘伯鹰的“街头场景”:

……时渝为战时中枢所在地,四方流人萃焉。稍稍与二三文章老宿游。一日,过上清寺,有人隔马路相呼,视之:巨颅、广额、短躯,西服,方目吾招手,则乔大壮翁也。旁一人中等身材,长袍,浓眉俊貌,眸子瞭然透眼镜外,并驻足立。吾亟横越马路趋揖之。壮翁为通姓字,知即怀宁吾宗先生伯鹰。闻慕已久,不期而遇,喜惊路人。(见《玄隐庐诗》,第4页)

乔大壮为徐悲鸿所治之印

四十多年前的场景,四十多年前乔大壮在街对面的样子,潘受仍能历历在目。潘受逝世后,中国学者王茂荣点校潘受的《海外庐诗》(中国黄山书社,2010年出版),仔细通读了潘受的诗作,也通过潘受的诗了解到乔大壮。王茂荣说:

乔为一代才人,精文史、诗词、书法、篆刻,工法文,善饮,貌和易而內行纯笃”,“在介于师友之间的学人中,潘受与乔大壮之间的交往最为密切。”(见《海外庐诗》,第26页)

诚不欺也。

本文得到了清华大学刘绍刚教授、以及乔大壮的儿子南京航天航空大学乔新教授的审正,特此致谢!

(作者为新加坡国立大学博士、文史研究者。著、译之外亦习书法,自署星洲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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