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精神
文 · 尤今 图 · 编辑部
华盛顿六岁那年,父亲送给他一把小斧头,斧头亮光闪闪,看起来无比锋利。小华盛顿拎着小斧头,意兴勃勃地跑到花园去,他看到了一株小小的樱桃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来了个“牛刀小试”——手起斧落,樱桃树应声倒地,小华盛顿乐不可支。他的父亲回家后,惊见心爱的樱桃树被砍倒了,大发雷霆。小华盛顿看到父亲脸色铁青,明明知道实话实说会遭致严厉的惩罚,可他还是鼓起勇气,说道:“爸爸,樱桃树是我砍的。”父亲见小华盛顿勇于承认自己的过错,非但没有惩罚他,反而大大地夸奖了他的诚实。
上述这个流传久远而家喻户晓的故事,常常被老师引为范例,要求学生勇于认错,还一再强调“坦白从宽”。那么,如果为人师表者在教课或者处理事情时犯错,是不是也应该向学生坦白认错呢?
说说一则让我至感尴尬的事。
有个晚上,我在大厅里备课,父亲坐在桌旁全神贯注地阅读《尼赫鲁传》。我发现课文里有个字,我不太清楚读音,便顺口问父亲:
“爸,三点水的偏旁,加上卓越的卓,应该怎么念?”
父亲恋恋不舍地把目光由书里调开,抬起头来,问我:
“是不是泥淖的那个淖?是不是烂泥、泥坑的意思?”
“是啊,是啊!”我点头应道。
“它的读音就是卓嘛!”父亲明确地应道。
“哦。”我又再问:“它的汉语拼音是不是zhuo,读上声?”
“是的。”父亲说着,重又进入了尼赫鲁的国度里。
我慎重地用红笔在“淖”这个字旁标上了读音“zhuo”,还默读了几遍,以便它能在脑里牢牢生根。
第二天,在课堂上,我信心满满、声音洪亮地对莘莘学子说道:
“华文字,是由不同的部首组成的,而许多字的读音,是可以遵循‘有边读边、无边读上下’这个大原则的;就像这个字‘淖’,就和‘卓’的读音一样,念zhuo上声。”
学生纷纷拿起笔来,把读音清楚地标注在课本上。
当天傍晚回返家里,神色焦灼的父亲从房间里冲了出来,一脸歉意而又满脸尬尴地对我说道:
“阿今啊,真对不起!昨天你问我的那个字,不念卓,它正确的读音应该是nao,念入声,与热闹的‘闹’字同音!”
“什么!”我吓得差点昏厥在地。
“过去,这个字我一向自以为是地念成zhuo,你要教书,我应该查查字典才告诉你,爸爸实在太大意了!对不起,对不起!”
父亲一叠声地道歉,同时,郑重地嘱咐我,次日一定要逐班去道歉、去纠正。
其实,就算父亲不说,我也绝对会这么做的。
身为教师,如果在教学上犯了错误,真诚地向学生道歉,就是对自己的尊重、也是对学生的负责。在处理其他事情上,也是一样的——一旦发现自己做错了,我便会设法“拨乱反正”。
说说一件宛如疙瘩般长在心上的往事。
在初级学院执教时,有一回,一名男学生詹建国(化名)给我写了一封信,表达了心中的不满。
信里,他如此写道:
谭老师:
最近,我被一件事烦扰,班上有个女同学吴琴彤(化名),私下向她的好朋友陈文菊(化名)透露了她喜欢我,没有想到,陈文菊居然将这件原本属于个人隐私的事情告诉了许多人,现在,弄得全班同学都知道了,大家天天为这事起哄。有一回,一个调皮的同学还模仿她的笔迹,给我写肉麻的情书,当众高声念出来。这样无聊的恶作剧,使我非常生气,但又奈何他们不得。
实际上,我和吴琴彤根本没有任何交往,我对她既没有恶感,也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我目前一心一意只想专注于学习,任何不确实的谣言,都会给我带来不必要的困扰和干扰。
现在,我写这封信给您,是想恳求您不要参与这个让我难过的恶作剧。
最近,有好几次,我发现您让我回答问题而我答不出时,您便说:请琴彤回答吧!当全班同学笑得前俯后仰时,您也笑。接着,上其他的课时,每当科任老师要吴琴彤回答问题时,大家便齐声高喊我的名字,要我帮忙她回答,搞得我非常尴尬,也非常难过。
老师,我恳求您,不要再参与这个恶作剧了,我真的非常、非常苦恼啊!
直话直说,希望老师不要介意。
詹建国 敬上
放下了信,懊悔与难过化成了蚂蚁,小口小口地咬啮着我的心。
我知道同学们都在作弄詹建国和吴琴彤是一对儿,而在初级学院里,十七八岁的学生互生好感,是很平常的事。老师当然不鼓励学生早恋,然而,我个人认为以含蓄的方式开开玩笑,是无伤大雅的。有时,同学们响彻课室的笑声也的确能搞活气氛,尤其是在炎热的下午,笑声无异于精神的清凉剂。
詹建国的来信,让我了解了玩笑背后蕴藏着的真相。不讳言,在这种情况下开这种玩笑,不论是对詹建国或吴琴彤来说,都是一种无形的伤害;更甚的是,毫无节制的玩笑也会让无聊的谣言化成无远弗届的雨点,到处洒落。
我与詹建国面谈,一方面表达了我的歉意,另一方面,也承诺我会设法帮忙他解决这个问题。
我找了班上几个具有影响力的学生到会议室去,召开一个“秘密会议”。
为了让他们感同身受,我进行了一项心理测试,我说:
“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或多或少都会藏着一些不为人知、也绝对不想让人知晓的秘密。现在,请你们静心想想,你们埋藏在心底的秘密是什么?哦,我不是要你们和大家分享这个秘密,你们在静思之后,依旧可以把这秘密深锁于心中。”
我让他们默想了几分钟之后,便又开口说道:
“如果有人在无意中探悉了你内心的这个秘密后,敲锣打鼓,昭告天下,弄得沸沸扬扬,街巷尽知,你感觉如何?”
学生们难以遏制地蹙起双眉,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惊怵、憎恶、害怕等表情。
我继而说道:
“还有一种情况是,有些事情是无中生有的,别人却刻意以你作为主角,煞有介事地绘声绘影,弄得大家都以为真有其事,你们喜欢那种感觉吗?”
学生们都毫不犹豫地摇头。
接着,我开门见山地请他们终止所有关于詹建国和吴琴彤的恶作剧行为,也请他们把这一层意思转达给班上其他同学。
参与会议的其中一名学生,刻意为其他同学进行辩解:
“大家,呃,大家这样做,其实并没有恶意,只是随便开开玩笑而已!”
“开玩笑?开玩笑指的是用幽默的语言、轻松的方式去逗弄别人,弄得大家欢欢喜喜地开怀大笑。在现实生活里,适可而止地开一些诙谐的小玩笑,的确能够拉近彼此的距离,使现场气氛活络起来,但是,如果这些玩笑会伤及他人的感受,那便是恶意的嘲弄了。”顿了顿,我又正色地说:“那些大家都能够接受的玩笑,是可以给生活髹上釉彩的,但是,缺乏敏感度的所谓玩笑,却会形成某些人心坎里的阴影,而那就等同于把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啊!”
在结束会议前,我再三强调地说:
“记得,记得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学生们都接受了我苦口婆心的劝诫,有关詹建国和吴琴彤那个玩笑,次日便画上了一个休止符,渐渐地,也就销声匿迹了。
衷心感谢詹建国的坦白,给了我一个自我反省和纠正错误的机会。
现在,再和大家分享一个有趣的例子。
有一回,课余之暇,几名老师在办公室里闲谈,刘老师突然提出了一个大家平时都刻意回避的话题:
“如果在教课的当儿,老师憋不住而当着全班放了一个屁,怎么办?”
大部分老师都表示,他们会装作若无其事,继续教课,反正嘛,臭屁不响,不出声也没有人会知道谁是“始作俑者”。如果当众承认,恐怕有损师尊而招来学生的讪笑啊!
唯陈姓老师独排众议,她不疾不徐地说道:
“放屁和打嗝,都是生理的自然反应,虽说难以控制,但却都是失礼的行为。如果因为一时失控而放屁,就应该坦白承认,诚心道歉。记得有一回,我在家里吃了过多的臭豆,无意间释放的气体臭不可当,我立马向学生鞠躬,说道:对不起,老师也是人。”
对不起,老师也是人。
啊啊啊,真是闪烁生光的语言。
是人就会犯错,犯错就得道歉。
为人师表者,应该把“华盛顿精神”贯彻到生活的各个层面去。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