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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半径

——追忆前辈作家陈华淑

文图·伍木

2021年6月21日晚上的合影,左起:陈华淑、伍木、黄孟文博士

1980年9月,我出席新加坡写作人协会(后复名为“新加坡作家协会”)主办的中秋迎月会,第一次见到了黄孟文老师和陈华淑伉俪,以及王润华老师和淡莹伉俪等作协理事和会员,过后应邀破格加入作协。所谓破格,是因为当时加入作协需要出版至少一本书,而我刚从南洋初级学院高中毕业不到一年,还在国民服役,一本单行本都没有。

不过,自那个时候开始,我便很顺口地称呼和蔼可亲的前辈作家陈华淑女士为“华淑姐”。这个称呼,一叫就是41年,直到2021年9月1日。当时我准备动笔写组诗《新华四秀笔》之一《叩问——陈华淑》,为了确认她在三年前发表于《联合早报·文艺城》的散文《石榴和她的女儿》的准确篇名,我打电话给她。那是我最后一次与她交谈,最后一次叫她“华淑姐”,因为从12月5日起,她已安详长眠,永远无法回应我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华淑姐是在2021年6月21日晚上,当时,为了协助王老师编辑《新加坡文化奖华文作家选集》,我到访黄老师家,把黄老师的一些文学创作通过文档储存器转移到我的电脑中。鉴于很久未与夫妇俩见面,我要求他们的女婿纪喜德帮我们合影。华淑姐原本认为她没有妆扮收拾,不想一起拍照,经不住我再三请求,才勉为其难地同意合影。临别前,看起来气色不错的她告诉我,她下周准备动手术割除耳朵的一个瘤。没有想到,因着这个瘤,从6月下旬到她长眠前的短短五个多月内,她经历了局外人难以想象的一场与死神的生死搏斗,包括33次电疗,以及在国大医院加护病房内的两三个星期抢救。83岁,她瘦弱老迈的身躯如何承受得了这种病魔的折腾呢?

华淑姐生前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在1980年代初期我加入作协后不久,在一次交谈中,我不经意地透露了想继续求学的愿望:如果无法在新加坡继续升学,可能会到台湾求学。华淑姐听后牢记在心,在之后的20多年间,每一回看到我,总是会顺道问我“什么时候要到台湾念书呀”,而我总是赧颜地支吾以对。对于一个需要养家糊口的人而言,放弃工作和家庭,远赴台湾求学,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一直到2004年,我开始上北京师范大学与新跃大学联办的汉语言文学学士学位课程,华淑姐才停止了她那锲而不舍的追问与催促、关怀与鼓励的方式。

1982年,在时任《南洋商报·南洋学生》主编白全成的建议下,我采访了八位担任教职的作家,在“爱书的老师”栏目下发表了八篇报道,其中一位采访对象是华淑姐。那年8月27日,我走入德能中学的校园,当时已有近20年教学经验的华淑姐桃李满门,学生中包括后来在华盛顿大学考获博士学位的吴耀宗,以及在伯明翰中央大学考获艺术教育硕士学位的蔡宝龙。

华淑姐当时在谈及自己的阅读因缘之余,把话题转移到学生的阅读上。她说,以文艺界向学生推销文艺书籍的销售量看来,近年来低年级学生的阅读风气会比高年级学生好得多,这反映出随着年龄的增加,学生的兴趣也开始转向。此外,功课逐渐繁重也是学生不敢太过接近文艺书籍的主因之一。

为了鼓励学生阅读——无论是文艺书籍或非文艺书籍,1982年2月至9月,德能中学的华文第一语文及第二语文科的老师联合举办了一场全校阅读比赛,由每一班的老师推荐那些阅读量大、报告写得不错的同学给审查小组,再由老师们自己筹钱买奖品送给他们,以资奖励。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喜欢阅读,后天的指导比天生异禀更为重要。身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华淑姐认为,应该从小让学生产生阅读兴趣,从被动的认知到主动的接触,老师们的督促及其方法是很重要的。这是华淑姐朴实无华却能让许多学生终身受用的教育理念,难怪在她退休后多年,教育部一直返聘她回学校继续执教。

华淑姐的流畅文笔一向为文坛所称道。1978年,教育出版社出版华淑姐的游记《飘飘夜雪报冬寒》,周粲在序文中对其游记书写欣赏有加:“这本游记在修辞造句方面,颇为用心之处也不少。下面这一小段,写的是作者对西雅图的怀念:‘什么时候,我还能随着积雪的山径,跟着大伙儿到深山里去,作既惊险百出又富有情趣的远足?什么时候,我能再看到浮冰初溶,玉颜乍绽,杉影半湖,美艳绝伦的山顶镜湖?八月的西雅图,虽值盛暑时期,却因为多风而不致太热,然后又是白雪映红梅的冬日,和东风吻樱桃的春天了。’我没有到过西雅图,不晓得那儿的山光水色究竟怎么样;但是这一段文字,却深深地吸引了我,使我对这个人间乐土,心向往之!”

周粲诚哉斯言。2012年,华淑姐在遭受丧女之痛后所写的《青春不老》,以及前述2018年所写的满载人间之爱的《石榴和她的女儿》,再一次向世人证明她的文笔不锈,宝刀未老。

有道是人如其文,文如其人,华淑姐的文字之美也衬托出她的知性之美,每一回看到她,她总是那么和颜悦色,我都会有如沐春风之感。她尽心尽力地督促学生阅读与写作,这一点也列入《飘飘夜雪报冬寒》的作者简介中:“一向致力督导学生从事写作”。我看过许多担任教职的作家的自我简介,能够把“致力督导学生从事写作”这句话写进个人简介中的,华淑姐是唯一一人。对我而言,这不仅是简单的陈述,更是严肃的宣言;这从侧面折射出华淑姐把督导学生阅读与写作视为己任,也是她择善而固执之的执着表现。华淑姐此举让我想起高中老师廖青(廖为祥博士)。新加坡早期有很多善于写作的华文教师通过诱导、督导、鼓励与鞭策等谆谆善诱的方式,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华文写作者,华淑姐和廖老师都是当中的典型。

我采访华淑姐的14年后,也就是1996年,华淑姐因为要进行一项关于作协会员近况的报道工作,反过来采访了我,采访内容刊登在1997年1月出版的《新加坡作家》第32期。事缘1991年,作协为庆祝成立21周年,黄老师倡议创办一份兼容文学创作与文坛报道的双月刊《新加坡作家》,打从第一期开始,除了数期因特殊情况而不得不让出版位之外,华淑姐每一期都会为读者介绍最少两位作协会员的近况;在总共38期的《新加坡作家》中,她报道了数十位作协永久会员的近况,而这些都是研究当时新华文坛动态的宝贵资料。

《新加坡作家》第38期在1998年1月出版,这一期刊登了华淑姐题为《七载情缘当珍惜》的文章。在这篇颇有告别读者意味的“访员的话”中,她说:“由于客观的因素,1998年开始,《新加坡作家》和作协出版的其他刊物一样,‘百川归海’,将以另一种崭新的面貌和大家见面了。由于内容的调整,《会员近况》这一栏只好被割爱了。无论如何,这7年来承蒙受访文友的支持和帮助,这份文坛情缘,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希望有那么有一天,我们还有机会再续缘。”

从这篇短文的行文措辞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华淑姐是很珍惜文坛缘分的。“缘”者,“圆”也,在作协理事会中担任多届理事,华淑姐从来不把自己视为文坛的中心,而只是默默地、无私奉献地、全力支持与积极配合领导核心地工作,即使年逾八旬,即使需要花费精力照顾行动不便的老伴黄老师,她还是愿意同时兼顾作协会务,担任会员们出席会员大会及新春联欢会的联系人之一,这是需要何等炽热的热忱呀!每一个社团都像是一个大的圆周,每一个圆周都要有无数个半径点来构成,我想,华淑姐已经把自己化为成就一个圆周的半径,文学的半径。

(作者为本地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