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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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柠檬”的秘密

文·尤今

办公室外面，那个名字唤作高杰平的16岁的少年，两只手散漫地插在口袋里，身子歪歪斜斜地倚墙而立，满脸的桀骜不驯。灿亮的头发，闪着挑衅的亮光；冷漠的双眸，明明白白地写着对周遭世界的蔑视。

我和他的母亲苏珊，面对面地坐在办公室里。沉默，是我们此刻的语言。我在心里琢磨着适当的用词，她呢，白皙的瓜子脸绷得像满月的弓，不是生气，而是担心从我嘴里流出来的话会让她的心再次淌血。

这已是我这个学段第三次约见她了。

教学多年，我常常得因为学生行为的不端而约见家长。每回听了我的陈述后，家长的反应各各不同—— 有者不分青红皂白地护短、有者凶悍无礼地反过来指责老师、有者气势汹汹地在众人面前辱骂自己儿女、有者涕泪滂沱地哀求老师从轻发落、有者一脸漠然地任由校方处置，林林总总，都有。然而，像眼前这样温文有礼而把一切过错往自己身上揽的，却不多见。

高杰平是学校里公认的“问题人物”—— 迟到早退、无故旷课、作业不交、顶撞师长……

屡劝屡犯、冥顽不灵。

身为他的级任老师，每回一听到他的名字，便有两只鼓锤“咚咚、咚咚”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我的太阳穴——其他科目的老师，走马灯似地来向我投诉，我即使多长四只耳朵也不够用。

我多次把高杰平找来，细谈、详谈；劝告、警告，他呢，要不就是阳奉阴违，要不就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行我素。我纵使有着囤积成吨的耐性，也慢慢被他磨光了。

束手无策，只好约晤他的母亲苏珊。

第一次看到任职于跨国公司的她，暗暗赞叹她仪态的优雅。穿着一袭鹅黄色的套装，衣襟上别着一支玲珑的翠玉胸针，在云淡风轻的温婉里，透着些许掩饰不了的焦虑。她安静地坐在我面前，专注地聆听。

我呢，像俘获了一堆“赃物”的警员般，把其他老师的投诉，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摊放”在她面前……

——“他数学测验交白卷，老师循循善诱，他居然说：你打零分不就了事了吗？干吗对着我啰里啰嗦的！”

——“他用福建粗话骂英文老师，面对训育主任，他理直气壮地自我辩护：她又不会说福建话，竟然敢投诉我骂粗话！你去叫她把我讲过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一遍，看看我是不是真的骂粗话！”

——“他在历史测验的试卷上写道：现在已经是21世纪了，你竟然还叫我写发生在1819年的事，不是很荒唐吗？ ”

——“地理老师的作业，他做得乱七八糟，老师在卷末写道：杰平，来见我！他竟然在卷子上如此回应：你又不是总统，我干吗要去见你？等你当上了总统，再召见我吧！”

—— “ 训育主任要他把金色的头发染回黑色，他居然噼里啪啦地说道：我的头发是天生金色的，金碧辉煌，不好吗？你干吗要我染得像你一样黑漆漆的前程无亮呢？”

苏珊听，静静地听，听着听着，眼圈渐渐发红，她用力吸了一口气，让眼泪逆着方向流，我清楚地知道，她的心房已被砸开了一个缺口，当眼泪流进去时，恐怕有一种热辣辣的痛楚吧！

半晌，开口时，她湿湿的声音，满满的都是歉意：“老师，对不起，实在对不起，给您添了那么多麻烦。我工作太忙，没有把他教好，是我失责。往后我一定会想办法，好好管教他。老师，请您放心，我一定、一定会好好辅导他的。”

接着下来的一段日子，高杰平言行举止果然收敛了不少。有时，老师骂他，他双唇翕动，眼见舌上的刀和箭都蓄势待发了，然而，紧接着，他却咽了咽唾液，把利利的刀和毒毒的箭硬生生地咽下了。我欣慰地知道，他母亲的确有对症下药地辅导他的。只是，这种立竿见影的效果，到底是不是“海市蜃楼”呢？

果然，不久之后，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他常常无故逃课、旷课。问他原因，他抿着嘴，不答，像一尊顽强的石像。

他既然已经化为一尊石像了，我又如何能够撬开他的嘴巴呢？

无计可施，我只好再次约见他母亲苏珊。

依然还是非常得体的装扮，柔软的丝绸衣裙是紫色的，很淡很淡的那种紫，肩上搭了一方图案繁复而色泽艳丽的丝巾；素净与斑斓的配搭，使她看起来既温暖又亮丽。

我把高杰平的问题交代完以后，坦白地对她说道：“我觉得杰平是个很不快乐的孩子，他心里好像藏着很多事情，可是，他不肯开口，我们都束手无策哪！”

此刻，苏珊清澈如水的眸子突然涌出了一种宁静的孤寂，半晌，才缓缓地开腔说道：“ 不瞒您说，杰平的父亲，前年病逝。他和父亲的感情一向很好，父子俩都热爱户外活动，常常一起打篮球、游泳、徒步，也一起练柔道。世界足球赛举行时，他俩一起观赏，笑声几里可闻。失去了父亲后，他的心里也失去了平衡，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家里不言不语，您说他像尊石像，真的像啊！现在呢，也是一样，碰到心情不好时，一天24小时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我知道他不快乐，可是，我们没有共同的嗜好，也就缺乏了共同的语言。我一直在物质生活上尽量满足他，但是，在他的精神生活里，我一直都缺席。”顿了顿，继续说道：“都怪我没有把他照顾好，才让他在学校惹出那么多麻烦。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老师，请您多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和他沟通。”

她不断地道歉，倒好像犯错的人是她。

接着下来，母亲与他的沟通似乎产生了正面的效果，他不再无故旷课了。

可叹的是，太平的日子过不了多久，却又发生了一桩令校方大为震怒的事。

高杰平在上课期间溜到附近的购物中心去抽烟，有人拨电向校长举报。训育主任赶去，找到他时，他死活不肯随他回返学校。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态度嚣张地喊着说：“在学校，你是训育主任，我犯错，你可以惩罚我；可是，现在，我在购物中心，你管不着，我要做什么，是我的自由！”

逃学、抽烟、藐视师长、出言顶撞、抗拒管束，这种种犯规的行为加在一起，高杰平已经踩在校方的“地雷”上了。

我第三度请苏珊到学校来，慎重地要求她在“行为保证书”上签名。日后，如果高杰平依然故我，便得面对开除的后果了。

这一回，她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拿起笔，签。晶亮的眸子里噙着薄薄的泪光。我看

着她，心里好像被蜜蜂蜇了一下。啊，母亲的眼泪、还有，眼泪里的痛楚，为什么高杰平总看不到呢？

过了几天，升旗礼过后，苏珊竟然不请自来。她手里提着一篮红彤彤的樱桃，篮子上，还打着一个花里胡哨的蝴蝶结。

在我面前坐下来，她神情平静地说：“老师，我今天来，是想告诉您，我已经辞职了。以后，每天早上，我会亲自接送杰平往返学校。我希望能与老师们密切合作，一起把他教好。”顿了顿，又说：“我过去有错，不能一错再错。”

为了把孩子教好，苏珊毅然放弃了跨国公司薪金优厚的职位，当个全职母亲，兼代父职。这种“壮士断臂”的精神，令我肃然起敬。

她离开后，我与同事一起分享她送来的樱桃时，不由得想道：目前的高杰平，就像是一个又酸又涩的“柠檬”，令所有的老师蹙眉；可是，有了这样睿智而又明理的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