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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藏在画里的秘密和记忆

——杨昔银的绘画艺术

文· 邹璐

杨昔银的绘画作品既有让人第一眼看上去就很喜欢的清新与独特,又有越看越耐看的含蓄和回味。近些年他的作品多描绘风景,他笔下的风景不同于户外写生的客观描述,也不同于印象派的光影追逐,他的风景画作是结合了照片、历史图片等图像再生成方式和绘画相结合而成的艺术创作,并以温和舒缓的绘画语言徐徐展开,形成丰富并具有层次感、跳跃性的画面内容。最为难得的是,在他的作品中始终有一种平和朴素的平民视角,一种经过个人情感和思想过滤的表达方式。既使是对于一些具有历史意义的重要题材的处理和表现,他始终保持从容的态度,他的功夫和功力体现在细节中,以至于画里藏满了秘密和记忆。

职业生涯成就艺术创作

探讨杨昔银的绘画艺术需要对他的艺术生涯和人生历程多一些了解,他的艺术成长经历,让我体会到天赋在生命成长过程中被激活的感动。他总是能够充分发掘个人的天赋和才华,并以一种自尊和努力,在实践中做出一些具有超越性的成绩。他曾经是传统出版行业时代一位很出色的美术编辑,但他的能力不局限于此,以今天的说法,他是一位难得的创意人才。

有关他早年的职业生涯,对于我们理解和欣赏杨昔银现在的艺术创作很有帮助,在他看上去低调随和的性格背后,有一种艺术家的敏感、设计师的敏锐、职业化的自律和专注,他似乎把他所有的聪明才智和点滴工作经历都转化为内在能量,转而投入到他的艺术创作中,因此他的作品越来越显示出个性化艺术风格和人文气息。

历史题材创作是艺术生涯的里程碑

 

2019年是新加坡开埠两百周年,在一整年的时间里有连续不断、此起彼伏的纪念活动以及主题美术展览。杨昔银的多幅作品参展,总是让人眼前一亮,受到艺术界以及观众的高度评价。这一系列历史题材创作甚至可以说是他艺术生涯的里程碑,他的作品构思巧妙、表达含蓄、内涵隽永、耐人寻味,如果读者做进一步了解,会有更多发现和解读。

并不是每一位艺术家都能够或有意愿进行历史题材创作,难免有时候眼高手低,结果就使得作品差强人意,尤其在商业和资本强势,人文和意识形态弱化的现实环境,艺术已经远离绘画本体,我们也就越来越少看到有深度、有内涵的历史题材创作。

历史题材创作的确对创作者有更高要求,首先找寻适合的历史题材可能就需要画家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做历史研究,在研究的过程中提炼出艺术元素,找到创作的突破口和表达对象,而不是简单把历史图片以再现的方式转移到画布或者画纸上那么简单。

此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历史题材创作因其题材内容的特殊性,在艺术市场不容易找到买家,与此同时,画家对于特殊历史题材创作已经倾注太多的心血和心思,如果不是博物馆级别的收藏,他们似乎也很难说服自己,将作品转手他人,这样看来,杨昔银的多幅作品被大型机构收藏,并在公共空间作公开展示,是真正的适得其所。

色彩语言、叙述风格、细节设计

 

杨昔银的历史题材创作沿用并发展了自己惯用的色彩语言。谈到历史题材作品的色调,人们会自动联想到格式化怀旧色调,或是更为沉重、压抑的传统厚重的深色调,让人看来心生畏惧,心情也会沉郁起来。杨昔银举重若轻继续沿用他所熟悉的,有些透明、有些单薄、有些迷离、有些光影斑驳的明快色彩,这些色彩的独特之处是具有热带特有的明媚和亮丽,不炫丽,不耀眼,好像老物件经过长久日晒雨淋散发出老旧温润的气息,又仿佛炎炎午后的一场梦境,带给人恍惚、迷幻、朦胧、暧昧之感,像似回忆,又像似幻觉。

其次是他的作品的叙述风格。杨昔银不仅是一位坚持手工绘画的艺术家,他也是在行业内享有知名度的摄影家。他从不迷信,也不迷恋高级摄影器材,而是娴熟地使用自己现有的摄影设备。他始终认为,器材不必一直更新,更不必一味追求高级,很多时候,我们其实对于自己手上的器材,无论是相机、手机、电脑的功能了解都十分有限,利用率更是少之又少,无形之中已经造成资源浪费。他认为好的摄影作品是通过不同的角度,形成不同效果的构图,以及色彩的调和,表达出一张照片应有的内容和情绪。

这样的摄影观也可以融会贯通地应用到他的艺术创作中。在他的作品中有比平面摄影更为丰富、多元、细致入微的画面内容以及细节描述,由于内容和色彩的调和,因而形成更为饱满、流动,充满感染力的情绪表达。

此外,作为一名资深的美术编辑和创意设计师,杨昔银的另一强项是他对于细节的把握,和把设计的理念巧妙运用到具有叙事风格的艺术创作中,形成不易察觉,却又处处带给人惊喜的小发现。因此带动画作更为丰富的延伸话题,某些细节的处理更是具有文学的隐喻和历史脚注的独特魅力。

Drawing No. 28》的古今对话

加文纳桥设计图纸

以杨昔银广受好评的《Drawing No. 28》为例,画面占据主要位置,构成叙述主体的是新加坡人所熟知的加文纳桥(Cavenagh Bridge),这座横跨新加坡河两岸有着悠久历史的桥,或许很多人都曾在桥上走过,但人们真的熟悉吗?其实未必。杨昔银说:“父亲在四、五十年代曾在新加坡河的驳船码头当过一段时间的苦力,对这一带的景物十分熟悉。过后搬到马来亚南部的文律定居。记得当年我在十一、二岁的时候,父亲回到新加坡找老朋友,也把我带在身边,他曾指着加文纳桥跟我说,这是吊桥。可是父亲也说,从来没看到这座桥吊起来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不经意的对话竟然一直埋在杨昔银的心里几十年,直到后来他在查找资料时偶然发现才知道,这座桥最初的设计的确是吊桥,那还是帆船时代,河的两岸是早年英殖民地政府的行政区域,加文纳桥的建成配合新加坡开埠50周年纪念,是新加坡河上唯一的悬索桥,起初命名为爱丁堡桥,因为建成那年英国爱丁堡公爵到访新加坡。后来为表彰当时管理新加坡的最后一任东印度公司总督加文纳上校(William Orfeur Cavenagh)的贡献,殖民地政府决定以他的名字为悬索桥命名。

加文纳桥的设计、组装都是严谨的,在英国格拉斯哥(Glasgow)组装时,一切顺利,在新加坡安装时,还特别安排120名印度军(Sepoy)步操越过桥梁,作为实地测试后才正式启用。但是,看来万无一失的准备,还是出现了重大的、历史性纰漏,吊桥的拉索设置有误,竟然不能起吊,因此从被组装成功之后,就再也没有吊起来过,因此民间也有一种说法,称之为“乌龙桥”,也因此诞生了后来延续几代人的驳船业、搬运苦力和无数赖以为生的家庭。

杨昔银在画面处理上选取了听父亲当年讲古这么一个叙述角度,近处特别设置了一道栏杆,形成眺望历史的距离感,和走近历史的带入感。百多年前的三轮车夫坐在车边待客的迷茫和焦虑,和当代游客的盲目或好奇,恰好形成了“当代”与“古代”对话的巧妙场景设置,这也是由于这座桥后来不负重用,变成行人桥,仅限自行车、三轮车通过,桥头还保存当年的公告。画面上就近处还有一根灯柱也是特别被移植进来的,现实场景中并不存在,画家认真参考并对比了实物拍照和历史旧照片,有趣的是这个古老的灯柱上还立着一只灰鸽子,让人不由产生“昨天的鸽子停在昨天的昨天的灯柱上,今夜的灯光是否能够照亮今夜的今夜的黑暗”的诗意感叹。

视线随着画面前移,是现实场景中人们熟悉的加文纳桥,那个已经被列为古迹的加文纳桥,那个永远无法起吊的乌龙桥,画面上居然吊起来了。渐渐的,桥的设计图纸竟然若隐若现的在画面上显露出来,这是目前珍藏于格拉斯哥大学(University of Glasgow)的真迹,被杨昔银在查找资料时偶然从网络中发现,设计图纸上依稀可辨的Drawing No.28”就成为这幅画作的命名。这样的古今对照,古今对话是有趣的,也是独特的,它展现出历史的真实与荒诞,也体现出创作者背后的巧妙心思和构思。他显然没有浪费他的所有收集,就像他的艺术创作,其实是他的天赋和工作经历的总和,这是一个全心全意的职业艺术家才有的素养和专业。

Drawing No 28 180x200cm

桥的对岸,画家的叙述还在继续,当年维多利亚时代的纪念堂若隐若现,新加坡自1819年开埠,长达100多年是在英殖民地的统治下,也有三年零八个月的日据时代,英殖民地时代留给岛国怎样的文化遗产和历史反思,隐约可见的维多利亚时代的钟楼成为历史的象征,也成为时代的提醒。

丰富细节深化作品内涵

有桥就必然有水,有水是不是该有船呢?于是画家又在桥下画了一艘船。这是新加坡人熟悉的舯舡,但现在已经改头换面成为观光船。他复古地在船上画了乌篷,再次通过细节的处理强调了时间感,历史感。众所周知,新加坡河在画面的右手方向继续前行是入海口,河流从内陆发源,继续往前奔向大海,但画面上船的行驶方向却是逆流而上,追溯源头而去。船头还有一个端着相机的人影,熟悉画家的人会不由得露出会心的微笑,那正是画家本人的身影,逆流而上,追根溯源,发现历史的真相,潜台词也就自然而然浮现在画面上,变得不言而喻。船头隐约有SG2008,这个编造出来的编号,一定会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新加坡的英文缩写SG,但为什么不是2019呢?而是2008?画家终于忍不住露出狡黠的微笑,原来SG也是他的名字昔银(Siak Goon)的英文缩写,而2008正是他的生日8月20日的英文表示。至此,我们不得不要佩服画家在一幅作品中所埋下的细微的秘密和记忆。

顺便一提的是,画面的左下角有一片光影斑驳的树荫,树荫树影淡化了历史叙述的厚重和沉闷,也让画面更富有动感和情境想象。三只活泼逗趣的小猫,不仅是新加坡河边雕塑艺术的简单转移,也是画家个人的刻画和表达。母猫被剪掉的左耳可能是只有新加坡人才能够懂得的节育标记,曾经国家的政策是“只生两个好”,所以母猫正慈爱地注视着它的两只活泼好斗的小猫。能够把这些来自历史和现实的影像资料结合个人历史记忆,编绘到作品中,形成完整的具有独特个人风格的艺术创作,让人不由得心生佩服。画家在处理历史题材上不故作深奥,不刻意渲染,而是用一种平易近人的平和态度,甚至带着一点小市民的幽默感告诉我们,昨天就是今天的历史,今天将会是明天的历史,历史离我们并不遥远,历史就在当下。

Spiral Staircase (CHIJMES)

杨昔银的作品不说教、不刻板、不回避、不粉饰,反倒更体现出历史的真实和生动,和平民视角微不足道历史的津津乐道。我想,艺术家在完成创作之后,作品就不再属于他,而是属于观众,属于艺术评论,进而属于社会,属于时代。比起镜面式反映景观的写实作品,杨昔银在他的作品中收藏了太多的显而易见又深藏不露的秘密和记忆。显然,他的作品应该交由更多的读者,用他者的眼光和思想去参与、发现和解读。

(作者为新加坡国家美术馆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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