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的爱情故事

今晚的天空比以往七千三百多个日子来得特别漂亮。凉风轻轻触摸她的脸颊。外皮上虽然感到冷丝丝，心里却暖乎乎。她的脸跟鼻子稍微被冻结了。周边的灯光把她给围住了。今晚的主角只有一个。

月亮。

今晚的月亮又圆又美。

爱丽丝抬起头看。黑魖魖的天空连一片云朵也没有，只剩下圆圆的月亮孤零零地在天空中闪烁着。

人造灯光太刺眼，把夜空数百万个星星给掩盖了。不过，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只有等待，耐心地等待，天空才会慢慢地展示出它的美丽。

风不断地吹来，越吹越大。爱丽丝的手指也似乎冻结了。她把视力集中在黑暗的天空。眼睛眨了好几下。渐渐地，她所看到的天空，一点一点地幻灭，变成了另一片天空。

星空。

在这七千三百多个日子以来，这是她第一次，不是一个人到来。

他，偶然出现在她的生命之中。因为他，她看到的世界焕然一新。一个对她来说是如此残忍与冷漠的世界，因为他的存在，带给了她温暖。她看到了爱的力量是那么的强。

回到去年十月。回到每件事情发生的开始……

健康又强壮的父亲正准备陪母亲出门逛街。他俩非常恩爱，懂得在日常里共享二人世界。谁知好景不长，开门的那一刹那，就是悲剧的开场。

父亲骤然昏了过去。

血，在血管里涌流。毛细的血管因为承受不了压力，遽然爆裂，脑里出血。不到几分钟，脑细胞受到损坏，因为得不到氧气而死亡。

这个恐怖状况就发生在杰克父亲的脑子里。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当时，杰克在马来西亚跟他的一班好友观看一级方程式赛车。他们正享受着快乐美好的时光。

没有一个人预料到这种事情会发生。一个看起来如此健壮的人，就这样无缘无故地病倒了。

一接到父亲的消息，杰克飞快地赶了回来。他的心情一团乱。各种各样的心情，乱得像一团乱麻。内心害怕，十分不安……

天空，不是每一次都会让人们看到它所隐没了的星星。有时候，它自私地藏起它身边会发光的宝石。

阴天的到来意味着，将看到的是一个布满云朵的晚上。这对天文学家来说，是大失所望的状况。云朵把天空给遮挡了，就是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夜晚，一点收获也得不到。

杰克的生命处于停滞不前的阶段，时间似乎暂停了。黑云压顶，大雨即将来临。他的天空布满了浓云如墨，天色阴暗。情况根本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父亲中风。外科医生向母亲建议，让父亲住院，继续观察，直到病情好转。

杰克来看父亲了。

他最后一次看到父亲的情景，清清楚楚地记住在他的脑海里。那个告别的过程，他牢牢记得一清二楚。他站在病房的门口，闭上了眼睛，回想那天发生的事。

父亲拍打他的肩膀，手掌触碰肩膀，他还能微微地感觉得到。父亲眉开眼笑，掉了一颗门牙，依然展露笑容。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舒缓的声音……

他再也没办法用微笑面对告别……

他做不到。

杰克打开了门。

病房里传来消毒的酒精气味。房间里一片光明，白色的四面墙壁。冷气调得稍微低了一点。听到的声音，是父亲的呼吸声。

杰克走到父亲的身旁，从头到脚仔细地看了一下父亲。

父亲的脸上有个呼吸器。这个机器是用来协助他呼吸，让他呼吸时比较顺畅。他的鼻子跟嘴巴被面罩盖住了，所以呼吸声比正常时候大声。

父亲的食指夹着一个脉搏血氧仪，它的功能是观察父亲体内血液的氧含量，然后把状况投影到屏幕上。一旦血液的氧含量低过某个阈值，它就会不停地嘀嘀叫，把护士呼叫过来。

杰克伸出右手紧握住父亲的左手。他的心如三千尺潭水那样重。痛入心扉的他还是面带着笑容跟父亲谈天说地。但是，父亲没办法回复他，只用呆呆的表情看他。

他真的很痛恨生命，在脑子里不停地自责。他后悔没有多陪陪父亲。他后悔在父亲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他后悔在那一天，他踏出了家门。

他跌脚捶胸，希望自己能跟父亲交换位子。他宁愿承受父亲所遭遇的也不要父亲经历这种不幸。

他的怨恨跟愤怒就在一瞬间把他卷入了谷底。他还在谷底。

离开之前父亲明明好好的，可是回来的时候却差一点儿认不出自己的父亲。

爱丽丝跟杰克第一次碰面的时候，不愉快的事情还未发生。

一看到爱丽丝，就会注意到她的眼睛。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脉脉含情。鹅蛋脸。樱桃嘴唇。鼻子有点像圆圆的蘑菇。身材苗条，长发披肩。身高一米六五。她的思想单纯，每天只希望自己能再长高一些。

她又活泼又可爱，非常讨人喜欢。她做什么事情都会积极参与，从不敷衍了事。她读书很认真，也很热爱运动，每天都快快乐乐的。

杰克的身高差不多一米七八，双腿修长，女生看了都十分羡慕。一张瓜子脸。皮肤白皙又发亮。头发乌黑，蓬勃。一双咖啡色的大眼睛会低声对你说话。

他跟她一样参加同一个课外活动，打保龄球，所以右手臂特别粗壮有力。他的个性跟爱丽丝相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善交际，喜欢一个人静一静。

两个人还不算是朋友。

在一般人的眼里，星星都长得一模一样。不就只是在天空一闪一闪的石头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眼睛所见的并不能说明一切。

一年前的爱丽丝又无知又单纯。她的想法跟一大群人一致，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一个新的爱好，就是看星星。

若有四季，应该快要到冬季了，她最喜欢的季节。为什么呢？下雪？冷天气？都不是。冬季是唯一能清楚地看到奥利安的季节。那么，奥利安又是谁呢？

看星空当然需要适当的道具。一副望远镜，或者双筒望远镜也行。

仔细看天空的中央，应该有三颗又明亮又凸显的星星。如果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条线，就是奥利安身上的腰带。奥利安是猎户座里的猎人。

跟着那三颗星星往北方看，有两颗星星形成奥利安的肩膀。其中一颗又大又红，处在奥利安的右肩，叫参宿四。相反的，在南方的另外两颗星星组成了奥利安的腿。他的左膝盖上的星星叫参宿七。这两颗比较亮的星星虽然被腰带隔开，但是可以看出它们正面对着正面。

从腰带画一条线，继续往西南方向看就会注意到一颗很明亮的星星。那颗星星叫天狼星，是大犬的鼻子。再继续往南方向看，就能画出它的身子。大犬是大犬座的一部分。

再来，如果从奥利安的腰带，往东方看，又有三颗星星。它们组成一个颠倒了的三角形，像个“V”形。两只眼睛，一个鼻子。金牛座里的牛头的大概位置被这三颗星星画了出来。

据说，奥利安在捕猎的时候，他身旁有两只猎狗，大犬跟小犬。当时，金牛正冲向奥利安。为了保护自己，奥利安拿起了一根棒子跟一副狮子皮当作遮护板。

很奇妙的，星星也有它们的故事。爱丽丝在观看星空时，总浮现出一个疑问：看起来似乎无趣又遥远的星星很像人类。难道人跟星星一样，都有一个不可告人的故事吗？……

爱丽丝有个不好的预感。

之前面带着笑容跟别人说话的男孩子，被一副凶巴巴的表情给代替了。如果说是杀气，会显得重了一些，比较像警告。讯号从杰克的身上传播出来，好像在告诫身边的人，不准接近他，不要跟他说话。

爱丽丝跟杰克不是很熟。他们说过话的次数：一。

她比任何人敏感。她感觉到他有了三百六十度的改变。她感到十分困惑。她的好奇心就在那个时刻启动了。她偶尔会往他的方向看，内心很想解开“他”这个谜底。

发简讯是他们两人说话的时候。

爱丽丝对杰克念念不忘。她的好奇心已到了一个她无法控制的阶段，像一个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炸弹。留在肚子里的问题，如同海浪，翻来翻去。她恨不得一次过把全部的问题解决掉。

他到底怎么啦？怎么突然这样啊？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发生了吗？有什么她能帮得上忙的吗……

她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但是，为何那么固执地“要管他”？她敏锐的第六感不断缠绕着她，告诉她：“你应该要追究到底。你一定要。”

真正的原因就是，她是关心他的。她为他担忧、烦恼。

因此，她给自己打了一个强心针，发了第一个简讯给他……

难道星星画出来的图像那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端倪吗？

实话直说，一个字：难。

如果某个人无法从一颗星星连接到另一颗星星，他是画不出星星所代表的形状，也不可能说出什么故事来。

这一切在背后隐藏了许多摸石头过河的经历。一旦敢于尝试，多多少少都会得到某种收获。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是个值得表扬的收获。

爱丽丝踏出的第一步，她跟杰克唇齿相依的友情就开始了……

在初期，爱丽丝跟杰克说话的过程，并没有那么流畅。他不那么容易沟通，也不敞开心房，偶尔会有不想说话的时候。那是他感到最低落的时候。

过了一段时间，父亲终于能回家了！那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病情似乎有了好转。不过，父亲还是靠机器呼吸。

父亲整天只躺在床上，不是睡觉，就是一直看着某个空间，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死去的脑细胞不可能再复生，所以父亲总是发呆。

杰克兴奋地告诉父亲：“赶快好起来，我们全家人都在等你一起吃饭哦！”

父亲无法答复他。他坚持无论如何都要跟父亲说话。他改变了跟父亲对话的方式。他开始鼓励父亲用简单的手势来跟他沟通。

“昨晚睡得好吗？”父亲竖起大拇指表示“好”。

“来，我们一起击掌！”父亲就击掌。

“我要上学咯，拜拜！”父亲就挥手告别。

父亲的神经受了损伤，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臂跟双腿。他的手，有气无力，没有办法举得很高。需要别人扶他坐上来。他没有办法自己独立做事情。

杰克不愿意放弃。他每天都陪父亲说话，帮父亲锻炼身子。

父亲也没有办法吞咽。

动手术的时候，医生在喉咙的部分取出了什么，或者想尝试某个治疗方法，结果伤害了喉咙。然后，为了方便他饮食，医生在他的脖子上装了一根管子。这样，吃的喝的都可以轻易地倒进去。

说那是一件好事，却也是一件坏事。因为那根管子的存在，父亲的喉咙里开始出现大量的黏痰。每天晚上不断地咳，睡觉也睡不好。

父亲的三餐只是喝牛奶，不是普通的牛奶，是一种高热量牛奶，感觉就像吃了一碗饭一样饱。

杰克看着父亲、抱着他、抓住他的手，他的心是如此的痛。

爱丽丝跟杰克每天都会发简讯给对方。杰克慢慢地开始相信爱丽丝，把心事告诉她。

那是爱丽丝解开谜底的开始。

他们有讲不完的话题，从一个话题说到另一个话题。渐渐深入地了解对方。

不知为什么，爱丽丝一看到杰克就会感到害羞。杰克是那种不会主动跟别人打招呼的人。所以，在现实生活中，连打个招呼也不敢。两人都不敢面对对方，总是擦身而过。

两个害羞的青年终于约对方见面了。

爱丽丝约杰克一起跑步、吃早餐。以前陪他跑步的父亲被她代替了。

她通常一个人跑步。那一次，爱丽丝第一次跟别人一起跑步。

就像每个人生命中的第一次，她感到又紧张又兴奋。她七早八早就准备好，走出家门。

从她外表看，看不出她的忐忑不安。她心想，我跑得慢，他很会跑吗？他是那种评头论足的人吗？

她很担心自己达不到他的期望，用失望的眼神看她。她对男孩存有的刻板印象是，个子高，双腿细长，他的一步肯定是她的两步。

她对自己摇了摇头，把一切的担忧都甩掉。

走到杰克家门前，刚好七点整。

“早安！”爱丽丝莞尔一笑，不停地挥手。

“早，”杰克有点冷漠地回复。他好像刚起床。

爱丽丝只是缩缩肩，继续微笑着。

爱丽丝白担心了一场。不知道他发觉到她的不自在还是他会读心术，杰克突然对爱丽丝说：“你的步调跟我的差不多，我很喜欢。”

她不禁松了一大口气，竖起大拇指表示“好”。

她对他笑，他也露出了笑容。

他终于笑了。

卜卜……卜卜……

爱丽丝的心跳突然加速，脸颊开始发红发热。这个男孩子终于笑了。这个男孩子真的笑了。

那一瞬间，天空变得好美，甚至连路边的一株小草看起来也特别漂亮。

杰克心想：她笑的时候……很漂亮。

他在脑子里悄悄地跳了一支快乐舞。他的心好像因为她……感觉到温暖。那是一种他从未感觉过的温暖。

吃了早餐后便往他的家走去。两人都汗流浃背，脏兮兮的，得回去冲凉、梳洗干净。

走进他家里，她终于看到了。

爱丽丝第一次看到杰克父亲的样子。

杰克走到床边，告诉父亲：“我今天一大早就去跑步咯。我做得好吗？”父亲竖起大拇指说“好”。

爱丽丝站在门前，看杰克跟父亲交流，看得太入神，没有察觉到杰克挥手叫她过去，直到杰克叫了她的名字。

“这是我的朋友。我们刚吃了印度煎饼。有你最喜欢的咖喱鱼哦！你喜不喜欢吃啊？”父亲点头，表示“喜欢”。

杰克鼓励爱丽丝把手举起来，让父亲跟她击掌。父亲跟爱丽丝击掌的那一刻，她感到欢欣鼓舞，为父亲的那小举动感到骄傲。

之后杰克回到房间去洗澡。爱丽丝继续陪他的父亲。她看着他，抓住了他的左手。

她忍不住，哭了。

不过，爱丽丝不想让杰克看到她那副模样，她赶紧用手把眼泪给擦干。就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真的非常欣赏杰克这个人。她想不出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是如何承受这一切的。

难道……他是外星人吗？

换成是她，她肯定办不到。她肯定没有办法像往常一样过生活。

就在刚才，杰克跟他父亲的短短对话，她看得出杰克是很爱他的父亲的。他对父亲的爱是他度过每一天的力量。

他真的很坚强。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跳动。

就这样，命运用了一根隐形的绳子把爱丽丝跟杰克绑了起来，打了一个谁也解不开的死结。

杰克的战斗不再是他一个人的战斗。爱丽丝不愿意让他一个人承受一切。她愿意陪他走到最后。

就算生命像秋千一样，会升上去会降下来。只要有核心，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难关，爱丽丝跟杰克会一起成功度过。

今晚的天空比以往七千三百多个日子来得特别漂亮。爱丽丝跟杰克把鞋子脱了，在沙滩上散步。

月明星稀、晴空万里，一朵云也没有。海浪不停打上沙滩，他们的脚润湿了。冰冷的海水、松软的沙子，两颗温暖的心。一切都刚刚好。他们在美丽的星空下沿着沙滩绕了几圈，看星星，说说自己知道的故事。

有月亮。

有星星。

他们一步接一步地走向前方。

（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入围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