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神仙品 文章浩荡人
—怀念陈建坡老师

文图 · 南治国

笔染云烟金石痴
襟怀抱月艺名驰
斯人已去丹青在
汲古融新一代师
—朱天寿

空灵澄明 68x136cm (2014)

开天辟地67x119cm(2014)

墨影幽花68x136cm(2014)

生活 68x136cm(2000)

知己 68x136cm(2000)

陈老师,是冥冥中注定的吗?我是第一位到您住家楼下来看您的人……

后港三道大牌249,晚上10点38分,我随着 GPS的导引,驾车绕了老半天,来到了您家楼下。

然而,楼下空无一人,路灯惨白,新加坡久不下雨,地上散满枯叶。

(我和啸涛书法篆刻学会的秘书东暐兄联系,才知道早报的消息不确,您的追思会明天才举行。)

这是怎样的一天啊!上午在怡和轩开会,为一份传承华族文化的杂志的前途据理力争,心境已是烦闷。也是因为忙碌,以前的同事,也是很好的朋友的小孩都出世一两个月了,今天中午才得空一起吃午餐,三个人从三个不同的地方,到下午两点多才凑齐,好久不见,朋友都是很好的朋友,初生的小孩也是非常可爱,朋友一定要我抱一抱,小孩在我的臂弯里特别开心,不时甜笑,但不知为什么,我兴致依然不高。吃完午餐,又去开了一个会,再紧赶慢赶,为自己的第一个书法个展和好朋友一起聊天商量。时间仓促,和朋友聊得并不尽兴,又赶着去开《怡和世纪》杂志的编委会,大家一起讨论接下来第41期的主题,听几位专家教授讲新加坡历史建筑的保留,我还是没提起兴致。偷闲翻了翻手机里的信息,冯焕好院长两个多小时前发给我一条短信让我错愕,是《联合早报》的一篇链接:本地知名画家陈建坡逝世。

我似乎这才明白,自己这一整天为啥这般闷闷无神:陈老师走了……

但是,本月初我特别去陈建坡老师在百胜楼的“三画廊”,和陈老师的太太傅美珠老师聊了很久陈老师的近况,并表达我想再去看一看陈老师的愿望。傅老师说,陈老师在积极配合物理治疗,最近还有一位很好的中医朋友在给陈老师进行针灸治疗,说陈老师非常配合,头上身上扎满针,心情却不坏,还说陈老师的状况在缓慢恢复中,要我等陈老师状态再好一些才去他家看望。上个周六,南京的诗人黄梵来新加坡讲学,我们约了在百胜楼的一家餐馆吃午餐。午餐前,我匆匆提了一些余仁生的燕窝交给了傅老师,让她转告我对陈老师的祝福和想念,匆忙之中,也没和傅老师细聊,她只是说陈老师老样子,尚在恢复中。

但这才过了五天,陈建坡老师走了。

和陈建坡老师相逢恨晚。

我2001年来新加坡国立大学读博士,是年,陈老师获得新加坡政府颁发给文化人的最高荣誉—文化奖章。初来乍到,我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尽快完成博士论文,对艺术界这样轰动的大事竟也充耳不闻。之后,有四五年的时间花在一篇必须要有三十多万字的博士论文上,再接下来又有十年左右的时间,在义安理工学院和南洋理工大学教华文,不知是大气候不好,还是自己水土不服,总之,教华文的激情日渐偃息,这时候中国传统的书画艺术的诱惑乘虚而入,我变得游手好闲起来,混迹于画廊、画展和艺术家的工作室,自己也摆出十足文化人的范儿来,不仅开始主编几本杂志,而且把荒疏多年的书法拣了起来,以“星洲闲人”自号,才渐渐知道陈建坡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新加坡的书、画、印皆优的艺术家。

2016年5月底,为了第45期《锡山》杂志的封面图片,我特别去百胜楼的三画廊拜访陈建坡老师,希望能用他的画作来设计第45期杂志的封面。那是我第一次拜访陈建坡老师,他精神很好,穿着白色亚麻上衣,左手腕上绕了几串佛珠(后来听傅美珠老师讲,其实有一两串是非常珍贵的天珠手串),仙风道骨的神韵,让人倾倒。陈老师得知我的来意,非常热情,说电脑里正好存有一些自己作品的高清图片,问我喜欢什么风格和色调的。我就从他的画册里挑了那张《无弦琴韵流沙界,清音普应大千机》,淡墨勾勒几片荷叶,烘托着两朵莲花,一只小鸟立于花枝上,浑然不在意周遭的一切。整幅画构图简省,色调雅洁,禅意与生机,奇妙交合,我非常喜欢。陈老师当晚就把高清图片电邮给我了,第45期《锡山》因为有陈老师的画做封面,大为增色。虽然是和陈老师第一次约见,清茶一杯,相向而坐,神聊了近两个小时,两人都有相见恨晚之叹。临别,陈老师赠送了三本他的画册,一一签上“南治国博士雅正”,最让我吃惊的是,得知我喜欢书法,陈老师特别写了一幅《青山不厌千杯酒,白日惟消一局棋》的书法作品给我,落款是“唐李远句,治国先生雅属,丙申伯平陈建坡”,让我不敢相信。

过了几天,我去了上海,但念念不忘和陈老师的“初见”,我在黄浦江畔的住家,想着千里之外的陈老师,写了一篇小文《陈建坡老师的痴与黠》,发表在第45期《锡山》上,文章是这样结尾的:

痴黠乃艺术家的天性,陈老师对线条、色彩和构图的痴与黠,使得他对书法、绘画和篆刻屡有神思匠韵,挥就独造之作;而生活中,他和傅老师的相识、相知与相爱,何尝不是源于一份自然本真的痴念与慧黠。

老我惟疏放,人闲即是仙,陈建坡老师如此自况,其痴也真,其黠亦慧。

一个月后,杂志出版了,我给陈老师送去几本,他对封面的设计表示满意。过了两天,他又给我电话,说认真读了杂志,夸杂志内容充实,品趣很高。对于我写他的那篇小文章,他说,就一次见面,我就抓住了他的真性情,而且,他强调说,我是第一次写出了他的“性情”,言语中颇多知音之慨。

和陈老师的交情很快热络起来。

我们常常微信联系,开始聊一些相当私人的事情。陈老师说他心脏不太好,已经有年头了,听说林清如先生不久前做了心脏手术,相当成功,他说有意和林清如先生见一面。2016年7月中,我和林清如先生一起去陈老师的古楼画室,大家相见甚欢,陈老师似乎也受到激励,倾向于尽早去做心脏手术。而就在差不多这个时候,郭振羽老师也是通过我约见了林清如先生,探讨的也是心脏手术问题。郭老师随后做了手术,手术也是非常成功。我猜陈建坡老师再一次受到了鼓舞,从而坚定了要去做心脏手术的决心。

2016年8月13日,我正式就任锡山文艺中心主席,陈建坡老师表示支持,答应和蔡名智、许梦丰先生一起,担任锡山文艺中心的艺术顾问。就职典礼的那一天,因为我通知得太晚,陈老师安排了去出席中国文化中心的一个艺术讲座,给我微信说 “治国兄,本想赴约您的就职典礼,中国文化中心有个北京来的讲座,邀我出席;时间重叠,分身无术,希望您能谅解,并祝一切顺利。至歉,建坡。”。我当时大概是忙碌,没有及时回复他,一个小时后,他又发来一个短信:“想想于情有乖,我还是辞去文化中心之约,会会锡山朋友,女儿到时陪我一起去。”我看了他的短信,很是感动,也相当歉疚,就回复他说:“陈老师,对不起,才看到微信。知道您周末活动一定很多,没想到13日这个周末竟让您如此纠结。您们能来锡山,我很高兴,但对您不能赴中国文化中心之约甚感歉疚。谢谢您!感恩。”陈老师和他的女儿一起出席了锡山文艺中心新一届理事会的就职典礼。

沈颖高级政务部长因工作时间冲突,没能出席8月中的新一届锡山文艺中心理事会就职典礼,她答应2016年10月8日出席锡山文艺中心的理事会,听取中心的工作计划,我9月底才想到应该给沈颖高级政务部长一份文化人的心意,于是向陈建坡老师提出是否可以写一幅字,以锡山文艺中心的名义赠送给沈颖。陈老师当即应允,我很高兴,就让他写“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这八个字。陈老师两个小时后就写好了,传来图片,还说我和他之间毋需任何客套,否则见外。

9月28日,我从上海回新加坡,一回来就兴高采烈地和陈老师通电话,约他喝茶。陈老师告诉我,过几天就要入住中央医院准备心脏手术,说等手术好了,再一起喝茶。我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里贴出了陈老师的书法作品《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收到了很多朋友的赞誉,我说陈建坡老师人乃君子,字如其人,并祝福他手术顺利,早日康复。

陈老师应该是2016年9月底、10月初入中央医院,开始做手术前的预备程序。

10月初做了心脏手术。我一直惦记着陈老师,就发了微信短信给他,问手术的进展如何。开始的两三天,一切都看起来非常顺利圆满,陈老师头脑清醒,人也精神,记得手术后的第二天,他就传给我一张他靠在病床上玩iPad的照片,告诉我说,一切安好,不要担心,我看了,有说不出的高兴。

但要命的是,大约手术后的第三天,是傅美珠老师告诉我的,陈老师坐在椅子上看iPad,一切好好的,突然头一歪,中风了,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马上送进了加护病房进行抢救,现代医学就是如此让人绝望,陈老师从那时起就近乎是植物人,不能行动,不能说话,进食也只能通过导管传输……

在医院里呆了很长时间,医生大概也想尽了办法,陈老师的状态没见好转。傅老师就请了专业的护理人员,把陈老师接回家,一方面配合医院的治疗,一方面也寻找各种民间的偏方,进行中医的调理。

陈老师回家不久,我和傅老师联系,说想去看看陈老师。傅老师答应了,于是我和好友庞村一起去后港三道的陈老师的住家。

我们到后,傅老师和护理人员把陈老师从床上扶坐到轮椅,然后推他到客厅。陈老师见我,显然是认出来了,露出了开心的表情,但他不能说话。我坐在他身边,和他闲聊,他应该也是听懂了,眼神的交流一直在。我俩也一直握着手,他握着我的手不松开,有时候,聊着聊着,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在试图用力,我也能感觉到他心里的不甘和渴望—我必须强作欢颜,说一些安慰他的话。这曾经是用来握笔写字作画、握刀篆刻的手,曾经是可以准确传达艺术灵感和天分,并将才情挥洒在宣纸和顽石上的有力的手,而现在,陈老师几乎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手。这是多么残忍和残酷的现实啊!

我和陈老师相处了一个多小时,傅老师说,陈老师难得有这么久和这么好的情绪。为了不打搅他的休息,我和庞村虽有不舍,还是得告别。临别时,我对陈老师说,您好好调养,努力恢复,我们以后还要来看您,还要看您写字、刻字和画画,他似乎懂,但眼神又分明是一种迷惘……

我答应陈老师,我还会去看他的。后来曾几次向傅老师提出想去看陈老师,因为担心感染或引起陈老师情绪的激动,都被傅老师善意婉拒了,但我并不在意,还是想着,等陈老师身体好些了,傅老师会让我去看陈老师的,甚至以后机会多多,可以和陈老师一起喝茶谈天,论文谈艺。我从没想过,三年前的见面,竟是我和陈老师的诀别。读到早报今天的消息,我错愕,我不甘……

这才几天呀!和傅老师说的话,言犹在耳—我说10月后会去上海一段时间,希望能在去上海之前见陈老师一面。傅老师也说陈老师采用了新的针灸疗法,有缓慢恢复的迹象。因忙着筹划9月初我的第一次书法个展,这几天忙着设计画册,焦头烂额,心想忙过这几天,就去看陈老师的。但怎么也没有想到,陈老师突然就走了,留下很多等着他去完成的宣纸,留下他不惜金钱,耗尽心力从国外搜罗、然后耗尽体力搬运回新加坡的、他打算慢慢打磨和雕刻的许多珍石。

陈老师走了,带走了他未尽的大才,给我们这些惦记着他的人,留下了无尽的怀念。

(作者为锡山文艺中心主席、南山书画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