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就是生命
——尤今的文学创作之路

文 · 齐亚蓉
图 · 受访者提供

毫无疑问,她是为文学而生的,著书近百的她无需任何头衔,文字是她最好的标签,是她一生一世的缘……

家学渊源

必须从她的外祖父—怡保殷商陈同福谈起。

13岁那年,陈同福只身自中国福建厦门集美区南来打拼,这位以割胶为生的少年在勤勉工作的同时勤于攻读,从胸无点墨到满腹经纶靠的都是自修,聪颖过人且兼通中英文的他备受上司赏识并一再得到提拔。22岁那年他已荣升为陈嘉庚公司的总巡,后来自行经商,事业如日中天乃至富甲一方。

虽然身份地位一再得到提升,但有一件事始终未曾改变,那就是对书的喜爱。读书、买书、藏书,满满一屋子书后来在日治时期被迫付之一炬,这应该是他一辈子最大的痛。

另外一个人物是外祖母潘君莪 ,她跟外祖父一样靠自学成才且爱书成癖,茶余饭后几乎手不释卷。她不但博览群书且提笔为文,曾有十多篇作品发表于报刊。

这样嗜书如命的有识之人父人母,他们的长女陈陶然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能够跟兄长一样背起书包上学堂也就不足为奇了。腹有诗书且精通音律的陶然后来跟“抗日英雄”谭显炎一见钟情并喜结良缘可谓天作之合。而这位曾加入136部队的“抗日英雄”更是了得,他的长达七万余字的纪实文字《马来亚敌后工作回忆录》一气呵成,回肠荡气。他曾开办一家报社,取名《迅报》,而为《迅报》撰写长篇连载爱情小说的就是他的爱妻陈陶然。

这样一对喜爱舞文弄墨的伴侣,青出于蓝乃至名满天下的次女幼今当属他们最为骄人的硕果。

山城岁月

出生于山城怡保的她是父母掌上的第二颗明珠,父亲把自己对文学的无限憧憬和美好愿望铸成珠宝,镶嵌在俩姐妹的名字里,姐姐伊文—伊人文思泉涌,妹妹幼今—今不足,日后更上层楼。

那时,他们一家住在河边一所小木屋里,木屋旁的河水黑如墨,臭气熏天,无任何浪漫色彩可言。卸下“抗日英雄”光环的父亲做起了开采锡矿的营生,日日怀揣梦想踏出家门,夜夜失望而归。但他并未把一丝凄风一滴苦雨带给孩子们,而总是在饭桌上给他们讲动听的故事,这间接引发了小幼今的阅读兴趣,是她日后踏上文学创作道路的最初启蒙。

幼今4岁那年,他们搬离了河边小屋。此时的父亲弃采锡矿而从文,他创办了《迅报》,希望借由文字养家糊口。

父亲买回了各类书籍,母亲成为第一读者,她从书本里吸取养分的同时也提笔为《迅报》撰写起长篇爱情小说来。父亲的《马来亚敌后工作回忆录》也在《迅报》连载刊出。

家里无处不在的书香无时无刻都在熏陶着小幼今纯净无暇的心灵。她每天都期盼着父亲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因为那意味着她又有新的书可读了。

两年后报社因曲高和寡倒闭。父亲又经营起了一个售卖红酒的店铺,但这丝毫没有对他教导孩子们读书识字造成任何影响。他把一个个方块字写在缤纷的硬纸卡上教孩子们认读,过后母亲会借由绘声绘色的故事让那一个个方块字活起来。

至此,父亲买回来的儿童杂志《儿童乐园》就成了小幼今真正的乐园,因为她可以像一只小蜜蜂般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随意采花酿蜜了。

7岁那年,幼今穿上校服背起书包,踏进了怡保有名的华校—育才小学。在那里,她遇到了酷爱中华文化的张老师。在张老师的点拨下,那一个个似曾相识的方块字对她绽开了笑颜,它们带着她飞向了一个摆满华文书本的殿堂。她虔诚地膜拜起来,一本接一本,一本接一本……

移居狮城

8岁那年,他们举家移居新加坡。甫抵狮城,幼今即跟姐姐、大弟一起入读当时位于丹绒巴葛火车站旁的育群小学。无论课堂上还是下课后,她最为喜欢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读课外书。

其时他们住在一个叫做“火城”的“大杂院”里,附近有一家名曰“一本书”的书店,琳琅满目的图书让她双眼发光,但身无分文的她只能翻看店门口纸箱里过期的杂志。有一天,她在纸箱里发现了一本《安徒生童话》,那一个个美丽的童话故事令她爱得发狂,从而萌生了成为一名“童话家”的愿望。后来,书店老板送给她两本书,一本是《天方夜谭》 ,另一本是《伊索寓言》,这两本书对她幼小的心灵产生了极大的震撼,她愈发迷恋起方块字来,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阅读华文书报上。

10岁那年她因急性肾炎入院治疗。知女莫若父,傍晚时分爸爸来病房探望她时带来了十册新买的《成语故事》。这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她立刻啃食起来,忘记了病痛,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也就在同一时期,她连蒙带猜地读起古典名著《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聊斋志异》、《西厢记》,一本接一本,母亲的心头好也成为了她的心头好。

也就在这一年,她的作文本上出现了这样的豪语:“我是一只书虫,是为了啃书而活的……我是这样地喜欢书,希望来生可以变成一部百科全书,让天下的人都可以因为读我而受惠!”

但结果却被混眼的华文老师武断为“抄袭”,她稚嫩的心被刺得生疼,幸好读书、作文的热情并未因此而消退。

锋芒初露

次年,他们一家搬离“火城”入住金殿路的公寓,她也转入了附近的成保小学就读小五(下午班)。步行去学校的途中,她常常看到街头巷尾有出租图书的摊子,很多身穿校服的学子坐在那里痴痴迷迷。有一天,她也租了一本来看,这才发现原来都是些内容荒诞、暴力与色情兼具的“毒物”,这更坚定了她想要写出健康有趣的童话故事给莘莘学子的愿望。

不久,华文老师谢老师要大家写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志愿》。她提起笔来直抒胸臆:“我的志愿是当个童话家……原因是我看到许多孩子在看了那些内容荒唐而不合事理的书籍之后,受到恶性影响而变坏了……”

这一次,慧眼的谢老师表扬了她,并要她把作文念给全班同学听。

这是她第一次被当众表扬,欣喜之余,她偷偷地把稿子寄到《南洋商报》的“儿童园地”。五个星期的漫长等待后,终于看到自己的习作变成了铅字出现在报刊上。这是她平生发表的第一篇作品,内心的兴奋和激动可想而知。

“想做个童话家”是她对自己的期许,也是对这个世界的公开宣言。

音量不大,但绝对掷地有声。

英明决定

小六那年,小她一岁的大弟国平转去了英校,四年后,姐姐伊文也去了英校,而她却一直留在了华校,这一切都是父母单方面的决定。

之所以留她在华校,是因为父亲自小就看出了她对华文超乎寻常的热爱,知道她在华文写作方面深具潜能,故而尊重她的兴趣,让她的天赋有机会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

何其理性,何等英明!

而他们这个女儿,这个严重偏科—除华文一枝独秀外,其它科目一直在平均线之下载沉载浮的幼女,在最为关键的小六会考中终于有所突破,从而进入了自己心仪的中学—立化中学。

上了中学的幼今不但依然故我地痴迷于课外读物,且大胆提笔写起章回小说来。自小以书为伴、孑然孤独的她也因同学们的争相传阅而有了同龄朋友。中三那年,她在《海星报》发表了她的第一篇小说《凄风苦雨》。

求知若渴的年岁,她未曾辜负每一寸光阴,未曾放过每一个不期而遇的方块字。非但如此,她还在不断地寻觅,读尽古今华文书该是她那个时期最为美丽的梦想。中三、中四那两年,她成为华文书局的独行侠。在那里,她穿越时空,流连忘返,用灵魂跟源远流长的文化瑰宝对话,并跟它们成为了莫逆之交。

同时她也开始以理性的态度对待课堂学习。高一那年,她的成绩一跃而居全班之冠,高二时再次独占鳌头。但同时,她每天都写日记且一如既往下笔千言。

除了睡眠的四五个小时,她不曾浪费过一分一秒。

1969年7月,她如愿踏进南洋大学的门槛,成为中国语言文学系的一名新生。

于今尤是

作为一名大学中文系的学生,系统研习汉语言文学成为了她的专业,何等幸福!何其快乐!

课堂上她全神贯注,听讲、做笔记,不漏掉一句话、一个字;下课后她一头钻进图书馆,有系统、有计划地大量阅读翻译作品及现代文学名著。与此同时,她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文学创作。

大二之后,她正式以“尤今”为笔名投稿,取意“过去努力不懈,于今尤是。”既有父亲的寄望,亦含自我期许,大气雅致,寓意深远。这一时期她的作品主要发表于《南洋商报》的“学府春秋”版及《南洋教育》的“文艺”版。

在此不得不提及两个人,其一是《南洋商报》主编谢克先生,另一是《南洋教育》主编叶昆灿先生(笔名骆明)。他们在她的写作生涯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后来她还在谢克先生的推荐下进入报馆成为一名记者。

大学期间,她的刻苦勤勉有目共睹,这其中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那就是她在同时圆着两代人的读书梦。

“你进了大学,念的又是文学,总算替我圆了那个我实现不了的梦。”

这是年迈的外祖母坐在南大湖畔石椅上亲口对她说的。

从未进过学堂但却写得一手好文章的外祖母是她的文友、笔友、知音,但这个自她踏入大学校门的第一天起就期盼着参加她大学毕业典礼的至亲最终却未能等到这一天。

而她献给外祖母的是南洋大学第十二届中文系第一名的金牌奖。

1973年6月,她考获一等荣誉学位。

圆了大学梦的她接下来的愿望就是成为一名作家,这也是她跟外祖母共同的梦想。

梦想成真

大学毕业后,她走进国家图书馆成为一名图书管理员。位于史丹福路那座古色古香的红砖建筑曾是她最为心驰神往之所,如今日日徜徉其间确实令她开心不已,但重复琐碎的行政工作并非她心所属。

3年后,在时任《南洋商报》副刊编辑谢克先生的引荐下,她通过面试如愿成为该报的一名外勤记者。采访、撰文成了她日常生活的主要内容。

1978年5月,她的第一本书—新闻特写集《社会鳞爪》问世。

隔年3月,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模》出版。

3个月后,她向报馆申请了两年无薪假期,带着两岁的长子飞抵沙地阿拉伯,跟在那里工作的丈夫团聚。此时的她终于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让手中的笔洋洋洒洒一泻千里了。当一篇又一篇反映沙漠生活的游记出现于报端时,她内心的满足感难以言喻 。

自沙地阿拉伯回返狮城不久,友联书局的周立良先生表示有意为她出版沙漠游记。1981年,她的游记《沙漠里的小白屋》问世,好评如潮,再版又再版。

1988年,该书在台湾出版,1991年在中国内地面世,同样广受欢迎,一版再版。自此,尤今的大名享誉海内外,著作一部接一部推出,推介会、签名会一场接一场举行。

此时的她已离开报馆执起了教鞭。工作时间稳定后,她的创作速度之快令人乍舌。

上世纪80年代末,她与新加坡教育出版社签了五部出书合约,逐年出版的五本书包括《燃烧的狮子》、《含笑的蜻蜓》、《跳舞的向日葵》、《瑰丽的漩涡》、《跌碎的彩虹》。一版、再版、三版,其中最高记录为九版,此等佳绩本地文坛当无人出其右。

同一时期,她的八部游记先后在本地出版。不久,中国的北京华侨出版社、广东旅游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吉林人民出版社、花城出版社等二十多家出版社亦先后与她签订了出书合约。

2000年,中国重庆师范大学成立了“尤今研究中心”,这是中国第一所以海外个别作家命名的文学研究中心。2007年,她受邀成为中国成都首位“驻城作家”。

写,写,写,不停地写,散文、游记、小说、传记、小品文,每一种文体都得心应手,每一部作品都广受欢迎,她的作家梦似雨后的彩虹绚烂了读者的天空。

尤今的部分著作

迄今为止,她总共著书93部,出版193部(华文著作)。另外,她还有5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按出版年份依次为:《听青春在哭泣》(2012)、《沙漠的悲欢岁月》(2015)、《寸寸土地皆故事》(2015)《文字就是生命》(2016)《七彩岁月》(2016)。

同时她还前后荣获第一届新华文艺奖、第一届万宝龙-国大艺术中心文学奖、新加坡文化奖、新加坡文学奖、南大杰出校友奖、第一届“中山杯”文艺奖、第一届“丰子恺全球散文大赛”金奖等。今年,她还荣登“杰出妇女榜”(由总统亲自颁奖),成绩骄人。

人妻、人母、人师,持家、育儿、教书、写作、阅读、旅游、演讲宣传、签名售书……

“你到底是如何支配时间的?”

访者必问。

“分秒必争,一心多用。”她如此作答。

“我每天睡四五个小时就已足够。除了日常活动之外,只要不外出旅行,我每天都有一大段时间专门用来写作。”

“不累吗?”再问。

“乐在其中!”再答。

“文字就是我的生命。”略作停顿后,她补充作结。

背后的男人

随便翻开她的任何一本游记,他的大名很快就会跃出纸面,但其实这个偕她遨游天下的男人根本看不懂她的文字,连标题也看不懂。

但这个拥有土木工程硕士学位的总裁级人物是她写作生涯中最为忠实的支持者。

她把工余的分分秒秒都用于文学创作,他毫无怨言;她想用脚丈量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他替她策划,陪她走天涯;她成捆成捆地买书,他整箱整箱地拖上飞机带回家;她接受邀请去国外参与文学活动,他在家照顾孩子,还替她做“口头宣传”。

还有,他曾应读者的要求在她的中文书页签上自己的英文名,他还曾帮一位读者跟他的作家太太取得联系。

夫以妻为荣!

此君姓林,名日胜。跟她同样出生于马来西亚的山城怡保。

“遗憾吗?嫁个完全不懂中文的丈夫?”很多人的疑问。

“不,我全然没有遗憾。他虽然不懂中文,但却给予了我千分之千的支持和尊重,而对于一名需要静心写作的人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实际上,支持和尊重也是支撑婚姻殿堂的磐石呀!”

后记:
得知尤今之大名是30多年前的事了。我在那个风华正茂的年代里日日手不释卷,期间不止一次捧起过她的大作,书名早已忘却,留下深刻印象的除尤今之名外还有那独特的文字风格。后来无论在哪里看到哪怕小小的一个段落即刻断言作者非尤今莫属,百分百准确。

初涉新华文坛的某次活动,终于看到她就坐在不远处,出于基本的礼貌怯怯地过去打了个招呼。接到约她访谈的指令时自是雀跃不已,但电邮联系后却因粗心大意未能及时看到她的回复以致误了她约定的时间,后来走进她位于武吉知马的寓所时很是惶恐不安。但话匣子一打开方知这个享誉华人世界的女作家其实很是平易近人,再后来出席了她的《金色的呼唤》新书发布会,更见识了她幽默风趣之大将风范,不得不叹服这个“为方块字而生”的知名作家无论文笔还是口才都绝非浪得虚名。

丈夫的宠爱,婆母的疼爱,儿女的敬爱,读者的喜爱。非常人不可得其一,非大智慧者绝无集于一身的可能。提起的笔不知如何落下,怎样着墨都嫌份量太轻……还是遵从初心吧,大胆取舍,点到为止(篇幅有限)。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她的下一部新书发布绝对不必等太久,如若刚好碰上了,不妨走进去静坐一隅,再睹风采。

(作者为本刊特约记者、冰心文学奖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