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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蔡元培之女

文 ·  何启良

图:俯瞰历史,守望沧桑(北大未名湖旁的蔡元培塑像背影)

  2003年12月,我应德国康拉德· 阿登纳基金会(Konrad-AdenauerStiftung Foundation)上海分社的邀请,出席一项国际学术研讨会,被安排住在静安区的希尔顿酒店。会议结束后我逗留多一天到处溜达。上海年终拥有圣诞节的气氛,已经相当寒冷。我来时相当匆促,一时大意没有准备好冬衣,天寒衣单,浑身索瑟。基金会的那位德国负责人把他一件多余的保暖加厚的外套借给了我,虽然宽大不合身,但总算让我度过了几天在上海特别寒凉的冬天。

蔡元培故居就坐落在酒店的对面。我经过时有点惊喜,因为事先不知有此故居。附近的建筑物许多都在拆迁中,景象疮痍,与豪华的酒店成为极大的对比。大路旁有一深石墙面,挂有蔡元培的半身雕像,和毛泽东“学界泰斗,人世楷模”的赞语,但不是毛的字迹,而是用电脑字排列的。雕像右处有蔡元培“中国为一人、天下为一家”的名联,是他的手书题记。西拐进去是一片住宅,再往拐角处就见到“上海蔡元培故居”的字样了。

这是一幢三层英式花园洋房,外面看来并不是太起眼。我观察了一下四面的环境,就往小窗口处买票了。那位售票姑娘约30岁,身穿粉红色的毛衣,脸带微笑,特别友善,我心想她应该不是一位“职业”的售票员。她见我左右顾盼的样子,问我来自何处?我照实说了。我们交谈了几句,她知道我是一个读书人,就说,这里楼上还住着蔡元培的女儿,你要不要和她谈谈?我犹疑了一下,因为有些意外。在这里居然可以遇到蔡元培的后人,有点匪夷所思。姑娘带我上楼,一边亲切地说,老人家很好客,可以和她多聊聊。

楼上迎来了一位矮小的妇人,大约70来岁,黑白参差的头发有点凌乱,高额,腰背弯曲,驼背使得她给人印象更加矮小。她穿着黑色棉衣,载着一副老花眼镜,微笑示意。我微微鞠躬,表达敬意之外还有一点过意不去,讲了一些不好意思打搅之类的客套话。姑娘稍微介绍后就离开了。老妇人精神相当矍鑠,心情开朗,毫无架子,随意问答,见我好奇四处张望,开始讲述了挂在墙壁上蔡元培照片的故事。室内有一张古董式的木桌,墙壁上挂着一幅室内最大的蔡元培照片,书籍有序摆列在各处,显然是书香环境。我的胆子也开始大了起来,开始问及蔡元培在这里居住的情况,以及她和父亲的关系。她轻声细语侃侃而谈父亲的往事。

闲聊之间她知道我来自新加坡,立即说蔡元培曾经去过新加坡,起身把书桌上的《蔡元培全集》翻开,找到蔡元培在南洋华侨中学的演讲。那是1920年的事,蔡元培赴欧洲考察,途经新加坡,参观这所中学时,作了题为《普通教育和职业教育》讲演。演讲内容涉及如何造就儿童健全人格。蔡元培指出,学校只有在体育、智育、德育、美育等四个方面“一无偏枯,才可教练得儿童有健全的人格”。身为一位教育家,这个题目符合蔡元培的身份。

接着,老妇人在架上抽出了两本明信片,缓缓坐在另外一张圆桌上,在两本明信片内页签下“蔡 盎2003.12.10”,送了给我。我连忙拍了两张她签名时的照片。

她往楼下喊了一声,刚才那位售票姑娘上来为我们拍了一张照片。我就辞别这位平和、谦虚、低调的老人了。

蔡睟盎(1927-2012)是蔡元培和第三任夫人周峻的女儿,终生未婚,一直住在蔡元培上海华山路的旧居,即上海蔡元培故居。1923年,55岁的蔡元培,时任北京大学校长,与33岁的周峻结合,育有三位子女:蔡睟盎和蔡怀新、蔡英多。1940年3月5日,蔡元培在香港逝世时,夫人和孩子都在他身边。当时蔡睟盎只有12岁。蔡睟盎说父亲的言传身教一直影响着她,自母亲1975年去世后,父亲的一切文物都由她看护。蔡元培在绍兴的故居屡次举行文物展,她也多次带着文物回到父亲故乡。

蔡睟盎曾任中国科学院上海分院高级工程师;第三、四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五、六届上海市政协常委;第六、七、八届全国政协委员。

图:2003年12月10作者与蔡 盎合影。我宽大而不合身的浅棕色 冬装,与蔡女士的矮小弯腰的身影和深黑棉衣,在蔡元培照片 的凝视下,居然成为一项极为自然的搭配

2009年我带着家人重游上海,也是在寒冷的12月,重访蔡元培故居,刚好是星期一,故居闭馆。外观无恙,而屋内的老人安否?我在门外叩问。

后来在网上得知:蔡睟盎“因病医治无效”,已于2012年8月7日辞世,享年85岁。

我一直把此邂逅存放在记忆里的某个角落,无文记之。或许因为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因缘,深藏在心里方是永恒。彼此素昧平生,某年某月,竟然在毫无安排之下偶然相遇,让我能够亲聆到一位五四风云人物的香火血脉的声音,更直接感受那个逝去年代的风华。

2015年6月我到绍兴寻访蔡元培故居,缅怀先哲,他所书写“中国为一人、天下为一家”对联就在故居进门之处。2016年至2017年我在北京大学为访问教授半年,继续寻访蔡元培遗迹,在未名湖旁的蔡元培塑像顶礼膜拜,时值寒冬,却风和日丽。蔡元培塑像俯瞰历史,眼神正凝视守望沧桑的北大校园。北京东城区五四大街的北大红楼,有蔡元培文物陈列,但大部分是复制品。

蔡元培为新文化运动的舵手,他赋予我的意义,是开“学术”与“自由”之风。其实更实在的另一层意义,是他的“知退”哲学。我们知道他曾任北大校长(1916年至1927年),然很少人知晓他曾七辞北大校长。当然,他一次又一次地辞去北大校长职务有许多复杂原因,但是“知退”则是他处世的核心思想。他在《关于不合作宣言》这篇文章里,就引用《易经》“小人知进而不知退”的话,说明一个人生命之尊严,只能在“退”中寻得。此一思考对我处世态度影响极大。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进亦优,退亦优”是进退的另一种诠释。

斯人已去,然精神长存。我曾与蔡元培女儿蔡 盎有一面之缘,人生道路不断进退之间,只存追忆。端是: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

  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

  路长人困蹇驴嘶。

  ——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图:蔡盎女士在明信片上的签名

 

(作者为学者、诗人、文化评论者。曾任职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南洋理工大学、新加坡东南亚研究所、马来西亚拉曼大学、中国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