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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青丘的碧山镇

文图 · 李国樑

碧山(Bishan)靠近麦里芝蓄水池,多所学校在此地落户。加冷河上游流过碧山公园,吸引了早起的居民,晨运打太极拳踢毽子,为碧山镇增添了灵气与活力。

相较新加坡其他组屋区,碧山是个小镇,只有约两万户组屋与6万多名居民。上世纪70年代,建屋局配合附近轻型工业区的发展,率先在新民路(Sin Ming Road)兴建了这个地区的首5座组屋(第22至26座)。碧山新镇的发展规划落实后,以摆脱火柴盒规范的新颖外观,为本地的组屋区打造了第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碧山的前身

图:坟山的路亭格局。此路亭曾经受保留,为历史留下
蛛丝马迹  (图片来源:碧山亭)

  碧山镇内没见到叠叠山峦,难以想象这里曾经环山拥抱,十多座山丘组成了广惠肇碧山亭坟山(俗称碧山亭)。

对比当年的碧山亭地图和现在的碧山组屋区,三分之二个碧山镇座落在原来的十万座墓碑的坟山上。先人让出土地是为了让后人好好地活下去。

红尘大厦千年计,白骨荒山土一丘。碧山的变迁就是一部本地华社的发展史,谱写着早年华人远渡重洋,互助求存的珍贵价值观。

碧山亭是将近一个半世纪前(1870年),来自广东的广惠肇(广府、惠州府、肇庆府)人士所购置的义山。当时新加坡的人口集中在市区,相信汤申路上段(Upper Thomson Road)这个“遥远的地方”,可以让先人得到安宁,免受市区发展的干扰。

20世纪初,随着大量中国移民下南洋,人口开始往郊区迁徙。碧山亭坟山的人文经济逐渐成形,发展成为活人与墓地共存的甘榜山亭。

上世纪70年代,路经汤申路上段时,还可见到占地约180多个足球场的累累坟山。绿茵草浪黄土坡下,埋葬着离乡背井的先民。有些落地生根,日久他乡即故乡;有些则叶落萍踪,等不到回家的日子。

经历了上世纪80年代愚公移山的大变化后,时代巨轮辗破了入土为安的观念,先人纷纷被请出土,本地华人从土葬的年代进入火葬的新纪元。碧山偌大的坟场,只活在过来人的记忆中。

当时的新加坡正面对着翻天覆地的社会变迁,没多少人在意急速流失的人文生态。碧山亭从坟山社区转型为古色古香的骨灰陵园,广惠肇16家会馆以不及原来百分之三的土地,延续坟山的精神意义。

碧山组屋初落成的时候,有些住户绘声绘影说活见鬼,进行了宗教仪式后才得到安宁。1987年底,川行于大巴窑与杨厝港之间的地铁线通车,有人深夜经过碧山站,老是感觉到阴风阵阵。民间甚至流传着乘搭末班车时,最好避开首尾两节车厢,免得无端端吓破胆。

碧山亭原居民陈先生指出,Junction 8 购物商场和碧山体育场分别为昔日坟山的第四亭和第七亭。地铁通行的年代,还可看到体育场旁刻意保留的路亭,为碧山的历史留下蛛丝马迹。由于太多住户投诉那个地方“不干净”,结果唯一可供回味的亭子也被拆除了。

图:表情丰富的意大利狮,守候在古色古香的陵园内

  “碧山”的名字承继自“青山”与“绿野”

根据碧山亭的地界碑铭文,碧山亭乃承继青山亭(麦士威路的天一景大厦一带)与绿野亭(河水山)之后所扩建的坟山。由于青山亭与绿野亭“客满”,由“三国领事”胡亚基向殖民地政府争取新地段,梅南瑞等人购置碧山坟地,安葬“聚萍踪于石叻,有人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在异地溘然长逝”的异乡人。

在那久远的年代,“死者为大”乃民间的共识。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先贤贡献的义山义塚为往生者保留了人生最后的尊严。

20世纪初,广惠肇留医院成立后,碧山亭跟留医院合作,拨地埋葬在留医院去世的伶仃老人。留医院用番薯车(死人车)载送尸体到碧山亭,由碧山亭负责下葬事宜。

为了方便管理,碧山亭以“亭”为界,划分出12个地段(亭),每个“亭”都有个路亭,为前来拜祭的亲属提供歇脚处,其中新五亭以黄亚福命名。黄亚福这位新柔两地的社会闻人,捐献了新五亭作为坟山之用。黄亚福也是养正学校和广惠肇留医院的创建人之一。

黄亚福逝世后,他的家人订制了一对大理石意大利狮来守候墓园,清山后黄氏家族将石狮赠送给转型为骨灰陵园后的碧山亭。这对毛发自然,肌肉发达,将西方艺术所强调的“写实”充分表现出来的意大利狮,出自佛罗伦萨著名的雕刻家劳尔·毕卡西(Raoul Bigazzi)之手。黄亚福墓地能够展现佛罗伦萨的精湛艺术,可见黄家的财势非同凡响。

新加坡有另外两件劳尔·毕卡西的作品,分别坐落在甘榜峇鲁的圣德兰教堂(Church of St. Teresa),以及丹绒巴葛火车站。

与坟墓为邻的甘榜山亭社区

汤申路上段,麦里芝蓄水池旁的圣德兰疗养院(St. Theresa’s Home)对面,曾经有一条甘榜山亭路,那是深入坟山村落的唯一公路。道路两旁有原产局、茶亭、巴刹、商店、学校、庙宇、戏台和民居耕地,俨然是个自给自足的社区。附近的果菜批发中心前有棵参天大树,只要跟德士师傅说去“汤申大树脚”,就可抵达目的地(Jalan Pemimpin)。

每个社区都有个约定俗成的聚会场所。对甘榜山亭的居民而言,宽敞的碧山茶亭就像一座霸级咖啡店,除了为路人提供美食外,亦成为大家的情感联络站。天下大事与乡居琐事都在茶亭开讲,不能说的秘密就这样传遍整个甘榜。

至于村民的娱乐消遣,丽的呼声的李大傻“讲古”,陪伴着大家一路走到方言被禁的年代。李大傻曾经下乡讲古,明星风范为甘榜带来节日般的喜气。一些居民喜欢到碧山茶亭旁的南国露天戏院看5毛钱的旧片,下雨天就撑着雨伞看戏。付不起钱的孩子掀开四周吊着的纱丽布,有滋有味地看免费电影。

根据老居民的记忆,碧山亭第一至第三亭的居民多数是广东人,第四至第七亭则潮州人与福建人参半,第八亭之后为福建人。由于坟山是从第一亭开始发展起来的,可见广东人是碧山亭最早的居民。

李文在碧山亭学校当了29年校长,通过他的口述历史,我们了解到日据时期物资缺乏,碧山亭的机械工匠只好向日本人购买旧金属,用飞机铁做饭锅。新加坡独立后积极发展工业,罗厘将年轻人载送到电子厂和军港(三巴旺造船厂)工作,老人和妇女则在家里养家禽种蔬果。

农民养的猪不多,每户最多十只八只,靠赊账来购买饲料,卖猪后才还钱给供应商。在彼此体谅,有欠有还的协作中,猪仔长大了,母猪生下小猪,农民在坟场旁度过一年又一年。

苹婆是碧山亭的特产,三四月开花,八九月结果,果实的味道像栗子。牛车水恭锡街一带的妈姐(自梳女)都有农历七月初七拜七姐(牛朗织女)的习俗,苹婆结果的季节碰上七姐诞,成为应节的供品。老街坊蔡乙权每年都接到许多订单,直到上世纪80年代,妈姐老的老,回乡的回乡,拜七姐的习俗才骤然而止。

年关到了,杂货店老板感谢街坊们常年光顾,以瓶装荷兰水(汽水)相赠,开开心心过新年。这些玻璃瓶印着红色狮子商标,俗称红狮汽水,由红狮汽水厂(F&N)生产,大人小孩都喜欢。

平日猪农逐家逐户收“馊水”,吃剩的冷饭残渣跟凤眼莲混合烹煮后,就是猪只享用的美食了。一年又到尽头,养猪人家喜滋滋地提着生鸡活鸭和新鲜鸡蛋送上门,大家寒暄一番之余,骨子里是心照不宣的甘榜情。

日战的记忆

梁少逵和蔡乙权回忆起日战期间,日本战机轰炸牛车水,受影响的居民纷纷徒步前来碧山亭避难,罗厘车则载着住在豆腐街的三水女工到碧山亭寄居。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各籍人士也陆续逃到碧山亭坟场来。显然碧山亭是华人眼中的福地,理想的避难所,大家互相扶持,靠种植木薯蔬菜过日子。日本士兵敬畏鬼神,或许正因如此,居民获得先人眷顾,逃过一劫。

话虽如此,碧山亭还是免不了血的记忆。日战期间,日军兵分三路,沿着裕廊线、武吉知马线和汤申线向市区挺进。碧山亭坟山是汤申线的主战场之一。

战事发生在1942年2月14日凌晨,也就是新加坡沦陷前一天。当时英军估计日军会沿着汤申路上段南下,重军部署在碧山亭的西北部。没想到日军避重就轻,沿着布莱德路(Braddell Road)袭击,结果防不胜防。驻守在“90山头”(Hill 90)的第二剑桥郡步兵营(2nd Cambridgeshire Regiment)跟日军背水一战,双方伤亡惨重。15日下午3时30分,联军总部发出最后指示,半小时后停火。

英军撤退一个多小时后,联军总司令白思华提着英国旗,走到福特汽车厂(Ford Factory)签下降书,新加坡进入昭南岁月。

“90山头”就是如今的莱佛士书院的所在地。

李文阐述道,碧山亭战事结束后,大胆的村民走上坟山,触目所见的多数是英军的尸体,身边留下书籍和蚊帐,日军则轻装上阵。当时山上留下一大堆印度军的军服,这些印度军赤着身子跑下山,日军以为是平民,并没有向他们开枪。

日军占领新加坡后,下令学校复课,军政府不允许学校教中文,只能教“国语”(日文)。当时老师校长早上都必须学日文,同时接受跑步一小时的体能训练,下午回到学校教书。由于军政府逼害华人,下令缴纳奉纳金等,本地华人产生抗拒与仇日心理,有些干脆不让孩子去上课,因此很多适龄的学生都失学了。

碧山亭的居民也接到检证的通知,必须准备粮食到中心报到。李文觉得不对劲,决定留在家里,管理碧山亭的宪兵睁只眼闭只眼,结果逃过一劫。那些遵从指示,前去报到的居民下场不一:知识分子一去不回,没再出现过;机械匠、木工头手、农民等则安然回家。

住在碧山亭坟场旁的顺福村的老街坊许玉泉(81岁),每年都出席在美芝路(Beach Road)的日本占领时期死难人民纪念碑举办的常年祭礼。新加坡沦陷75周年纪念日(2017年)现场,许玉泉告诉我,他的父亲就是大检证时被杀害的。他激动地说,纪念碑使用“死难人民”是不对的,是过于政治化了,应该称为“被杀害人民纪念碑”。

每年都风雨不改,跟许玉泉来到悼念现场的郑有道(76岁)住在碧山亭附近的海南山。他还在母亲的怀抱里的时候父亲已经被带走,永远没有回来,由母亲带大他们三个孩子。郑有道的父亲是暨南大学的毕业生,避过了检证却躲不过汉奸,日军走入海南村,高呼他的父亲的名字,整个村子只带走父亲一人。

碧山亭学校

碧山亭学校跟其他学校一样,属于华社自力更生,惠国惠民的时代产物。1936年9月,“广惠肇碧山亭义学”(后来易名为碧山亭学校)在大庙内开课,为甘榜山亭、顺福村和附近的汤申路居民提供正规教育。战前学生家贫,校服也是由校董报效的,战后才自己买布动手做。有些学生连每个月5毛钱的杂费都付不起,由校董赞助。

图:碧山亭学校的运动健儿(图片来源:碧山亭)

  学校成立了20年后,终于有了独立的新校舍,分上下午班上课。1957年,碧山亭学校跟当时的民办华校一样纳入政府教育体系,成为政府辅助学校。

儿童节到了,校董还会租车,让学生到博物馆、双林寺、虎豹别墅、巴西班让海边等地游玩。新加坡四面环海,我们对海已经见怪不怪。碧山亭有坟山但没有大海,望海对于生活在坟山旁的学生而言是非常新奇的体验,到海边郊游也使老师们乐翻天,穿得漂漂亮亮去旅行拍照。

随着长眠坟山的先民让地,碧山亭学校亦于栽培了数以千计的学子后,结束了时代的使命。1981年,碧山亭学校送走最后一批毕业生的时候,正是新加坡华校消失的年代。

还没创建学校的时候,住在坟山的广东人和福建人偶尔会发生冲突。广东人办丧事出殡,必须经过福建人的地方,福建人觉得不吉利,不让棺材经过住家门口,争执得面红耳赤,甚至拳头相见,必须由老人家出面调解。

学校开课后,孩子们都来读书,课余以广东话交谈,林立的墓碑变成捉迷藏的儿童乐园。学校有一份报纸,村民互相传阅,不知不觉中开拓了视野。大家接触多了,进一步了解到不同籍贯人士的礼俗,过去不必要的纠纷就这样迎刃而解。

甘榜山亭住了三户印度人家庭,其中两户(Peritam Singh和Karrupian)居住在靠近入口处,另一户(Muthuaya)住在第三亭,负责打理坟场事务。Peritam Singh 的女儿的中文名“碧丽”来自校长李文,取义在碧山亭学校念书,人长得秀丽。他们一家大小都口操流利的华语和方言,跟村民打成一片。

那时并没有现在政府不断强调的“种族融合”的问题,大家已经自然地磨合了。或许是靠碧山亭的山,喝碧山亭的水,已经在青山绿水碧云天间同化了吧!

(新加坡国家博物馆义务中文导览组特邀执委)

参考文献:

  1. 岑康生,“碧山亭重新发展的始末”,http://pecksantheng.com/index.php/cn/history/188-2012-06-28-14-23-00. Accessed 1 Jul 2016。
  2. 岑康生、陈翠玲,“大纪事”,http://www.pecksantheng.com/index.php/cn/history。Accessed 2 July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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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李国樑,《大眼鸡·越洋人》,2017年底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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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Becoming Bishan, a project in celebration of SG50”, A project of Becoming Bishan Team, Raffles Archives and Muse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