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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出了什么问题?

文·符懋濂   图·编辑部

哪是翻译问题?

最近,有人在报章上发表了名为《台历的“好”文字》的短文,透露一件“值得共赏的妙事”:在一个本年度日历中,有十二则“孔子的话”,除了其中三则,其余的华文内容都莫名其妙,无法理解─也许除了在双语政策下成长的“新国人”。假如孔子复活了,看到这十二则语录,有何感触?我想又会活活气死啦!

这是在不久前的文物局网站翻译丑闻之后,又一桩奇闻怪事。前者或者属于翻译问题,但这件趣事则不然,性质显然有点不同。我很不客气地明确指出:这简直就是不学无术嘛!对此,有网友不表赞同。说什么:“先生当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但别人也有自己的特长专才,只能说翻译不是他们本行,没必要说什么不学无术吧。”

我用“不学无术”很过分吗?一点也不。首先,不学无术当然是个贬义词,意为“不好好学习,没有学问,就没有本领”。可见贬义温和,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其次,请问:孔子语录原文是英文吗?当然不是;那么为什么需要从英文译成华文?当然不需要。难道就为了奉行“英文至上,一切都要以英文为依据”?我想这才是问题症结之所在,是个不折不扣的反常心态问题!

我想那位不学无术的“新国人”,根本不知道《论语》为何物,当然也不知道如何直接取得孔子语录。其实,只要有“学”就有“术”,只要有点文化修养,这事轻而易举,既不需要“翻译专长”,更不需要“才高八斗”。具体做法是:找本有白话译文的《论语》来,从中选取十二则名言,然后再找本英译《论语》,抄录相应的十二则名言。或者更简单方便一些,从汉英对照的《论语》书中摘录也行。这样不就大功告成,万无一失了?

孔子名言既然原本是华文,如果不直接使用,反而去找英文来翻译,这做法本身难道不够荒唐可笑?即便华文译文通顺流利,也不能完全复原、符合本义,所以照样属于不学无术。

总之,这不是翻译问题,而是文化修养、知识水平问题,是国人的心态问题,更是长期推行“一切以英文为准”政策的副产品!

翻译的艺术

语文翻译是一门艺术。长期以来,人们对翻译的艺术有三大标准或要求,那就是信、达、雅。所谓信,是指译文内容的准确性、可信度;所谓达,是指文辞表达通顺,明白易懂;所谓雅,则是达的提升,指文辞优雅美丽,可读性很高。然而,译文想要同时落实三个要求,则谈何容易?对于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语文翻译,问题或许不大,而对于文学艺术文字的翻译,尤其是诗歌、歌词翻译,就困难重重了!

即便通晓双语和双文化,也未必能得心应手,挥洒自如。对此,不妨举个英译唐诗的例子:

《江雪》

Fishing in Snow

千山鸟飞绝

From hill to hill no bird in flight

万径人踪灭

From path to path no man in sight

孤舟蓑笠翁

A straw-cloaked man afloat, behold

独钓寒江雪

Is fishing snow on a river cold

这是我从十几种不同的英文译文中精挑细选的,算是最好的译文了;但和原诗相比,意思还是有点走样、欠缺。而且最关键的问题是:英译丧失了唐诗的特有韵味与美学感受!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再强调:我国华人必须学好华文,才能鉴赏中华文化;我国华人可以用英文鉴赏、传承中华文化的主张、想法,是荒唐可笑的!

再举个歌词的例子:《梭罗河》是很著名的印尼民歌,除了译成荷兰文、英文、日文,很早也译成华文,在南洋各地和中国大陆风行一时,成为中印文化交流的经典。其原文和译文如下(括号内即其原意,非正式译文):

Bengawan Solo

Bengawan Solo

(梭罗河)

riwayatmu ini

(你的历史)

sedari dulu jadi perhatian insani

(一直以来备受人们关注)

Musim kemarau, tak seberapa airmu

(旱季,你没多少河水)

di musim hujan air meluap sampai jauh

(在雨季,河水涨满流到远方)

Mata airmu dari Solo

(你的水源来自梭罗)

terkurung gunung seribu

(被千山环抱着)

air mengalir sampai jauh

(河水流淌到远方)

akhirnya ke laut

(最终到海洋)

Itu perahu

(那是一条船)

riwayatnya dulu

(以往的历史)

kaum pedagang selalu naik itu perahu

(商人们经常乘搭那条船)

来源 :https://www.youtube.com/watch? v=d2EteJHyFzw

华文版的歌词则如下:

《美丽的梭罗河》

美丽的梭罗河,我为你歌唱

你的光荣历史,我永远记在心上

旱季来临,你轻轻流淌

雨季时波涛滚滚,你流向远方

你的源泉来自梭罗,

万重山送你一路前往

滚滚的波涛流向远方,

一直流入海洋

你的历史,就是一只船

商人们乘船远航,

在美丽的河面上

来源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ri_gQcBmSg

只要稍作比较,不难发现华文和原文诸多差异。好些词语如“美丽”、“光荣”、“轻轻”、“波涛”、“远航”等,以及句子“我为你歌唱” 、“送你一路前往”、“在美丽的河面上”,都是原文所没有的。经过艺术加工润饰的《梭罗河》,显然色彩比较丰富,“达”与“雅”都兼而有之;但似乎违背了“信”这个基本原则,其准确性是否还需要存在?这恐怕就见仁见智了吧?尽管华语版的《美丽的梭罗河》 非常委婉动听,艺术性绝不逊于印尼文原版,我个人还是比较喜欢朴实无华、原汁原味的Bengawan Solo。

如此看来,经过翻译的古典诗词、民歌民谣,既要信、达、雅,又要保存原汁原味,似乎是不可能的。我曾尝试欣赏英译唐诗宋词,但总觉得索然无味!

在一般情况下,译文总是不如原文。然而凡事都有例外,有些商品名称的汉译,居然超越原文,寓意更佳更美。例如:把Coca Cola译成“可口可乐”,把Pepsi Cola译成“百事可乐”,把7UP译成“七喜”(粤语“起”和“喜”同音),都非常有创意,属于翻译一绝。又如:许多汽车牌子是以创始人姓氏命名,包括著名的德国汽车Mercedes Benz、法国汽车Citroen,都没有什么特别蕴涵;但中国人把它们译成“奔驰 ”、“雪铁龙”后,就赋它们予文化内涵,给人以完全不同的美学动感。(按:中国南极科考船“雪龙”号命名,或许是从“雪铁龙”获得灵感)

此外, 我们把computer译成电脑e-brain,同样是高明的。如果有一天,世人都把computer改称为e-brain,那就更有意思了。(按:大陆还在使用“计算机”为computer的译名,似乎过于保守吧?)更有趣的是,mini skirt 中 的mini本义是短小、极短、超短,没有什么特别内涵;但译成华文的“迷你裙”,就截然不同了。穿着短裙既然可以“迷你”,而且越短就越“迷你”,这岂不是译文的美妙之处?你想:任何翻译高手能否把华文的“迷你裙”再译成英文或其它文字,而不失去其“文化内涵”?

鲁迅与翻译

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不少西方与日本名著译成中文,鲁迅先生也扮过演重要角色。1921年到1931年十年间,鲁迅完成的译著,近二十种。包括童话《桃色的云》(俄国VA爱罗先珂)、《爱罗先珂童话集》,长篇小说《毁灭》(苏联A·法捷耶夫)、《静静的顿河》第一卷(苏联MA唆罗诃夫),论文集《苦闷的象征》(日本厨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 (同前)、《近代美术史潮论》(日本板坦鹰穗)、《艺术论》(苏联A·卢那卡尔斯基)、《艺术论》(俄国GA蒲力汗诺夫)等等。

对于翻译,鲁迅十分认真严肃,尽心尽力。他说:“我在过去的近十年中,费去的力气实在也并不少,即使校对别人的译著,也真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下去,决不肯随便放过,敷衍作者和读者的,并且毫不怀着有所利用的意思。”(见《三闲集》)然而,人们对他的译作,誉毁兼而有之,并引发一场翻译笔战。单是鲁迅《二心集》就收集了六篇涉及翻译的文章:《“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艺术论译本序》、《几条“顺”的翻译》、《风马牛》、《再一条“顺”的翻译》、《关于翻译的通信》。

1931年12月瞿秋白以J.K.为笔名,给鲁迅写一封公开信,发表于杂志《十字街头》第一期。信中除了赞扬鲁迅对翻译事业的贡献,肯定《毁灭》译文“的确是非常忠实”,还列举了译文的一些缺点乃至错误。对此,鲁迅在高兴、感谢之余,回信告诉对方(他们以“同志”相称):《毁灭》是根据日文与德文译本来翻译的(按:他不谙俄文),他将改正有关的错误。(详见《关于翻译的通信》)。

但是,两名大教授─ 梁实秋(北大)、赵景深(复旦)对鲁迅译文很不客气,把他的直译说成“硬译”、“死译”,试图否定译者的作品─“读了等于不读,枉费时间精力”。前者发表《论鲁迅先生的“硬译”》批评道:“死译一定是从头到尾的死译,读了等于不读,枉费时间精力。况且犯曲译的毛病的同时决不会犯死译的毛病,而死译者有时正不妨同时是死译⋯⋯死译之风断不可长。”赵氏更进一步,主张“与其信而不顺,不如顺而不信”,即认为译文的“顺”比“信”更重要,至少读起来比较“爽快”。

针对梁、赵二人的攻击,鲁迅毫不客气用杂文还以颜色,极尽嘲讽之能事,因为对方也会犯错、误译。如赵景深把milky way (银河)译成“牛奶路”,就成了当时文坛笑柄。鲁迅很幽默地写道:“白种人把一切的奶都叫milk的,我们看惯了罐头牛奶的文字,有时就不免于误译。是的,这也是无足怪的事。”其实说穿了,笔战涉及意识形态之争。新月社文人厌恶的,不是鲁迅译作文字“不顺”,而是译作的进步内容看了“不爽”。所以鲁迅很诙谐地回应:“我的译作,本来不在博得读者‘爽快’,却往往给以不舒服,甚而至于使人气闷、憎恶、愤恨。”(以上见《二心集》)他还指出:不顺译文只是阅读困难,不含误导性,但“顺而不信”译文肯定会误导读者,因为读者根本没法对照原文。

平心而论,信、达、雅三者中,既然是“信”居于首位,鲁迅的直译与“信译论”应该较之“顺而不信”译法,略胜一筹。不过,鲁迅为人谦虚,并不认为自己的译作很好─尤其是由日德文转译的俄文著作,而坚信“世间总会有较好的翻译者”,能够译成不“曲”又不“硬”的作品,“那时我的译本当然就被淘汰了”。

作者为资深教育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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