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太遥远

文 . 周芙伊

小的时候我是个小胖墩,头发短,妈妈送我去幼儿园之前都会给我扎两个小揪揪,扎了小揪揪还不够,还要绑上两个大头花,一朵蓝色,一朵黄色。妈妈说这样就算是站在教室后面,看着一堆后脑勺,也能一下就把我认出来。到了幼儿园之后才发现那里每个小女孩头上都顶着两个大头花,可是妈妈还是能从一片后脑勺中一眼把我认出来,原来妈妈扎头发的技术不如别人的妈妈好,我的两个揪揪一边高一边低,可不一下就能认出来?

那时候妈妈的头发是卷卷的,长长的,她每天给我扎头发,自己却从来不扎,就散散地披在腰上,走路的时候一晃一晃的,可好看了。我也学她,偷偷地把头花拆下来塞进小口袋里,溜达的时候使劲地摇头晃脑。妈妈看见了反而不说我漂亮了,“咯咯”笑得合不拢嘴。我赌气一股脑地跑进她的房间里,搬来小板凳,踮着脚踩在上面照梳妆台上的镜子,我拨拉开额前的碎头发,怎么看都觉得离妈妈的模样相差甚远。我伸出肉呼呼的小手去够桌上的木梳,梳子上缠着几根又黑又长的发丝,我看着它们出了神。那些发丝不觉间竟在我的心里埋下了种子,从一头毛躁的短发到长发及腰所需要的年月大概就是一个女孩和女人之间的距离。

小的时候不喜欢吃葱,长大了仍然是不喜欢吃,难怪长辈们总说不要挑食,原来有些习惯是会跟着一辈子的。以前幼儿园的老师严厉得很,小盘里稍微剩点菜渣子都要被扣上浪费食物的“罪名”,有了这种“罪名”的小孩子不仅没有小红花,还要报告给家长知道。可那时候的我偏偏就是不吃葱,就连蛋花汤里飘着的葱花都要挑出来,再偷偷扣到碗底下。

也不知道是从哪天起,我的对面突然坐了一个小男孩,他的名字早就被我忘了,但是我记得他右手腕上的蓝色机器猫表。每次我从碗里挑出葱来,他就伸出右手,笨拙地拿小勺子把葱段挖到他的盘里去,拌进大米饭里吃掉。这样一来一回,我们竟在无形中拥有了一种奇妙的默契。

现在的我对于葱已经没有从前那么抗拒了,更具体地说,我似乎忘记了葱的味道,我学会了怎么一口喝下飘满葱花的汤,不咀嚼,不回味,只是喝下。这样的事情我其实还学会了不少,在想哭又把眼泪吞进去的时候,在话到嘴边又把话咽回去的时候。偶尔也会想念当初戴着蓝色手表的小男孩,可是而今我的短发已经留长了。或许,学会吃葱正是一种成长的代价。

以前一到夏天的晚上,我就赖在姥爷铺着凉席的床上不走,让他给我讲故事,虽然我知道他的故事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个,最常讲的就是小兔子的故事,因为那个最短。

故事故事,南山有个兔子。兔子跑了,故事了了。

奇妙的是,这个故事我百听不厌,听完了还要再听东山、西山和北山的版本。等这些都讲完,我也就趴在枕边沉沉地睡着了。记忆中哭得最凶的一次就是妈妈突然跟我说以后不能再耍赖让姥爷给我讲睡前故事,也不能在他旁边睡觉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哭得眼睛眯成一条线,睁都睁不开。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我跟曾经的那个小胖墩之间的距离已经很遥远了,兔子没有跑,但是人长大了,所以故事提前结束了。

没有姥爷的床铺像一座孤岛,特别是在关了灯以后,我紧紧地挨着墙边,心里默默念着小兔子的故事,就这样一遍又一遍,总是在念某一遍睡着。好像失眠症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脑海中出现了无数只不停跳跃的兔子,有的窜进云里,有的钻入地下。我抓住了其中一只的尾巴,它钻进了树洞里,我也跟着跌了进去,却跌不进爱丽丝的仙境,我好像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相信童话的。

那时候姥爷的身体还很健壮,还可以骑自行车,我喜欢坐在他的后座吸溜吸溜地吃冰棍,无忧无虑地什么都不用管,常常吃得滴在衣服上洗都洗不干净。回老房子的路上要经过一个斜坡,平时还不算陡,但是在刹车失灵的时候就知道它的厉害了。我和姥爷一起摔下了斜坡,我的头皮还因此磕破了一小块,摔了之后我哇的一声就哭了,倒不是因为疼,而是发现冰棍掉在地上不能吃了。两个人灰头土脸地到了家门口之后,姥爷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边,嘱咐我不能告诉妈妈,因为如果告诉了,她就不会再让姥爷带着我出去玩了。我咬了咬下嘴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尝到了血的味道,反正有点苦,有点涩。

大概从早就练就了忍痛和吃苦的本事,我离开家里到了新加坡从没喊过累,只是每天在清晨泡着三合一咖啡的时候会觉得有些孤独。小的时候妈妈从不让我喝咖啡的,她说小孩子喝了咖啡会兴奋,晚上睡不好觉。我当时倒是对于她口中的“兴奋”充满了好奇,总是趁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偷着喝,喝完了一整天都傻乐傻乐的。我没想到的是,那些飘着咖啡香的午后会蔓延开来,蔓延到了整个房子,整座城市。咖啡让我漂浮到云中,再沉入海底,日夜颠倒地吐着咖啡口味的气泡……

现在我过得也还算可以,只是偶尔也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回想起小时候。委屈的时候会渴望再遇到一个帮我吃掉葱的男孩子,可是妈妈总说人长大了有很多事情要学会自己去面对,不能依赖于别人。于是,我把儿时的纯真藏在一个布满青苔的罐子里,黏黏糊糊地牢牢锁着我的青葱岁月,好像一打开就能闻到流年,就能回到偷擦妈妈口红的年纪。现在我有了属于自己的梳妆台,梳妆台里的口红也不少,偶然注视镜子的时候会惊讶地发现,圆圆的小脸蛋变尖了,自己向着曾经最向往的样子慢慢地靠拢,和妈妈的影子逐渐重叠。我的木梳放置在桌上,上面还缠着两根早上梳头时留下的头发,长而卷曲。大概从一个女人到女孩的距离要比漫长的成长还远得多吧,我想要的样子似乎总是离我太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