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风”的界说
文图 · 姚梦桐
“南洋风”的意涵到底是什么?这问题困惑着许许多多的画家、评论家,甚至美术史研究者。本文尝试追根穷源,挖掘战前华文报章上有关第一代书画家如何诠释“南洋风”的资料和文献,从而疏理探索“南洋风”的由来与意涵。
先理解“南洋”这概念,“南洋”泛指中国南方的海洋,这名词长期以来被中国人所用。1927至1948年间,大批中国知识分子与作家南来新加坡与马来亚,他们的出现使到新马两地成为东南亚华人的聚焦点。此段时期出现了以新马两地即是“南洋”的概念。(1)
艺术界称誉1929年新马画家的联展:“诚为马来半岛空前的美术展览,要算是南洋美术界携手第一声”,就直接把新马当“南洋”。(2)上世纪20年代新马文艺界也视新马华文学为“南洋文艺”,主张把本地的风土人情以及自然景致等表现在南洋文艺里。(3)
上世纪20年代到50年代艺术界与马华作家对“南洋”的概念即指新加坡与马来亚。而“南洋风”的“风”字又隐藏什么玄机?下文引用林学大与吴得先(第一代书法家)的资料,以厘清“南洋风”的意涵。
林学大谈“南洋风”新美术
林学大创办南洋美专是有鉴于“星洲地当南洋要枢,为东西方贸易之总汇,物产丰富,经济充裕,文物风光,别具热带特质。”(4)
1940年林学大提出:“艺术是时代的产物,是人类生活方式的反映。……艺术必须跟着时代和人类的现实生活以演进。” (5) 这是他最早论述“艺术应该反映社会民生”的文献资料。1941年美专原本有个木漫研究会,并且创作出可观的成绩,惜沦陷期间,焚毁无遗,他为此深感遗憾。(6)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他重视木漫负起揭露现实黑暗,教育民众的艺术功能。
讨论“南洋风”绝对不能忽略林学大于1954年美专第16届美展开幕时的一段话语。毕业自福建省高等师范学校图画手工专修科的林学大以自身的专业语言来描叙“南洋风”的意涵:
本校创办旨在传达祖国文化,辅助华侨教育,沟通东西艺术,形成“南洋风”新美术。……这次的美展是十六年来的第一个总报告,在这个报告里,也许会发见更多未能达到我们预期的理想境界,量的方面且不必说,就质方面讲,我们虽不欲过于苛求,但能不能吸收并消化“祖国”以及南洋艺术前辈高度技巧的精粹,会不会了解到目前世界艺术动态思潮,从而选取适合南洋现实环境的社会意识所需要的题材,创造出“南洋风”的新美术?(7)
南洋美专成立宗旨,从早期移殖“祖国文化”、“辅助华侨教育”、“沟通东西艺术”,然而随着局势转变,林学大念兹在兹的是如何创造“南洋风”的新美术,这折射出华侨逐渐倾向认同居留地的愿望。1950年代的新加坡是反殖民的高潮期,停课、工潮、暴动、社会动荡不安。林学大提出画家应该了解世界艺术动态的思潮,构思具社会意识的题材,创造出“南洋风”的新美术。
1955年林学大在《南洋青年美术》的《刊首语》中提出六大纲要:(一)融汇各族文化风尚;(二)沟通东西艺术;(三)发挥二十世纪科学精神,社会思潮;(四)表现当地热带情调;(五)反映本邦人民大众需求;(六)配合教育意义,社会功能。 (8)
纲领中的第五与第六点指出艺术创作必须以“反映本邦人民大众需求”并“配合教育意义,社会功能”为依规。是年12月8日林学大在美专预展会上向与会嘉宾致辞,叙述美专的历史以及强调美术的马来亚化,必须以六大纲要为方针。(9)林学大创作于1952年的《马来婚礼》,1953年的《圣淘沙》都洋溢着热带情调。1954年的反黄作品《可怕的时间》,1955年的反殖作品《福利巴士罢工》都是将“南洋风”的艺术理论转化为具体的艺术作品,尤其是后者更是反映社会思潮并发挥艺术教育功能的典型例子。1956年8月14日“星洲一九五三年度华文中学毕业班同学艺术研究会”(简称艺研会)举办巡回美展,林学大在画展开幕时的致辞:“……社会思潮和艺术都互相影响……艺术只要和这两要素结合才能进步,获得广大人民的热爱。” 再次提到艺术的创作与社会思潮的结合,并对参展的画家以画笔来叙述历史给予赞赏。按巡回美展的展品就包括蔡名智《马来亚史诗》、郑国伟《劫余》/《拾遗》,林友权的《余恨》等。(10) 林学大一向主张艺术应该反映生活,顺应新时代的到来,他给自己的艺术观注入明确的艺术元素,创造出“南洋风”的新美术,这是水到渠成自然不过的道理。
吴得先谈“南洋风”
另一篇发表在《南洋青年美术》署名三无(吴得先)的《南洋风》,此文与林学大提倡的“南洋风新美术”的意涵,可起互补作用,让我们更好地诠释个中意涵。三无在《谈南洋风》中说道:
美术是有其独特的风格的,这风格随国家、民族、地域而不同,南洋自亦不能例外,且而南洋又有其特殊。南洋地处热带,是人种的博览会。诸色人等,虽同以南洋为第二故乡,可是,民族不同,性格殊异,对于美术,承其民族固有遗留,自亦有其不同的风格。……大家都在大嚷南洋风的美术,提倡南洋风,可是什么是南洋风,要怎样形成南洋风呢?
我们知道,南洋地处热带,热带的人,有一些热带的情调,此其一。南洋—尤其是新加坡,是人种的博览会,起码亦有华巫英印四大民族,这四大民族,各有其民族风格,美术遗留,完全不能泯灭的。欧亚不同,温热亦异,此其二。
南洋风,实即马来亚风,马来亚已走上独立自主的大道,不能不有它的国风。这“风”是要以热带情调为主,融汇华巫英印四大民族美术遗留的风格于一炉,沉浸涵咏,才可以完成南洋风的美术。 (11)
吴得先掀开了被蒙上种种猜疑的“风”?他的解释顿时让“南洋风”的“风”明朗起来:“南洋风,实即马来亚风”。马来亚已在走上独立自主的大道,不能不有它的“国风”。“南洋风”中的“风”即是“国风”,按《诗经》中有十五《国风》,即指西周时期十五个不同地域描绘自家风土民情的诗篇。
吴得先认为“美术是有其独特的风格的,这风格随国家、民族、地域而不同,南洋自亦不能例外,且而南洋又有其特殊”,对新马画家来说,在马来亚已在走上独立自主的道路,美术作品应该有自家独特的艺术风貌—表现以热带情调为主,并融汇各族的美术风格于一炉的南洋风格 。吴得先毕业于国立北京师范大学,精通经史子集,他以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的“国风”来叙述南洋美术作品应该有独特的时代风貌。
显然,“南洋风”的提出有其特定历史背景,二战之后东南亚民族自主运动日益蓬勃发展。南洋美术与新马华文文学的发展轨迹,基本上是同步的。1947年新马文艺界发生“马华文艺独特性”的论战,反对侨民文艺,反对“彼时彼地”;文学应该关注本地问题,强调“此时此地”。马华文艺主张以实现马来亚民主自由的独立,作为马华文艺的具体内容。1950年代的新加坡是反对黄色文化、反对殖民主义,提倡爱国文化,主张文化工作者以不同形式反映人民的诉求,以实现马来亚的独立,画家也不落后,用画笔描画激情年代的历史。因此,“南洋风”是特定时代的产物,是我国独立前美术史的重要一环。
“南洋风”的意涵
结合两人观点,林学大着重解释“南洋风”的现实题材以及艺术的社会功能,吴得先则锁定“南洋风”的特定时代,艺术应该有特定区域的风格。他们从不同角度切入,然而殊途同归。1955年陈宗瑞提出了艺术应描绘“此时此地”的生活,反映时代思潮与人文景致的特色,陈宗瑞没有进一步的诠释,可是其艺术观的框架离开他们俩的观点不远矣!(12)
“南洋风”涵盖两个意涵:一、地方特色,热带的情调、融汇各族文化风尚;二、 时代性,配合社会思潮,作品具社会功能。当论述“南洋风”这严肃课题时,必须两点并重不可偏颇。倘若只以第一点来论述南洋风,“特别注意所谓四大画家(钟泗宾,陈文希,刘抗,陈宗瑞)的巴厘写生行,结果在还没有机会调查独立前之华文资料的状况下,宁静甜美的异国趣味和乐园风作品便已经成为南洋风的代名词,四大画家也成为南洋风的代表作家”(13),这样就会成为一种谬论。
回眸我国美术发展的脉络,强调本土地方特色,热带情调是一个常见的关键词。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从中国迁移到新加坡的第一代画家,他们住于斯,食于斯,渐渐对居住地有了感情,对身边景物,社会民生有了感悟,于是通过敏锐的观察和深刻的思考,并以各自的艺术语言表达出美感,在画家彩笔下,南洋的热带情调、风土人情,异彩纷呈。1936年华人美术研究会的创会会长张汝器是最早且有意识地把南洋的人文景致、风土人情入画的画家。他与众多的会员,可说是南洋艺术的先行者。战后世界格局的变化,社会的动荡,南洋风的提出,给年轻画家有个探索本土艺术的新方向。1956年成立的赤道艺术研究会历届年展,画作题材大都撷取生活中的动态,表现的方式也着重谨严的写实手法。在特定时代背景下,出现揭露社会时弊,反映社会思潮的油画、水彩、漫画与木刻。画家为新加坡建国前动荡的社会留下不可或缺的历史印记,构建一个特定时代的视觉艺术现象。这显然是受到林学大的启发,当然这和赤道艺术研究会刚成立时的主要领导人深受苏联巡回展览画派的影响有着更密切的关系。60年代晚期,随着我国独立与经济平稳发展,之后过于敏感的现实主义作品, 逐渐不为人所重视。赤艺最后一届年展(1968年)之后,“南洋风”余韵缭绕,渐渐消逝,淡开化去。
1965年新加坡翻开历史的新篇章,如果现今的画家仍然沿用“南洋风”来描述新加坡的美术作品,是不合时宜的事。它,毕竟是过去式的历史用语而已! “南洋”的概念已经被东南亚取代。新马分家,南洋即是新马两地的概念早已是明日黄花。如今新加坡是个现代化都市,年轻一代的艺术理念与老一辈艺术家有很大的不同,艺术创作与艺术理念应随时代变化!这是自然发展的趋势,无需强求,无需抱残守缺!
注释:
- 李金生《一个南洋,各自界说:“南洋”概念的历史演变》,见《亚洲文化》第30期,新加坡亚洲研究学会,2006年6月,页122。
- 姚梦桐《青年励志社主办—新加坡美术展览会》,见《新加坡战前华人美术史论集》(新加坡亚洲研究学会丛书5)1992年12月。
- 许杰 “文学是要有地方色彩譬如我们一说到南洋,便觉得椰林、高树、旷野、草屋、牛羊等等徘徊在我们脑际,如果作者能够把这种地方色彩捉住,表现在文艺里,那便是绝好的文艺了。”见吉隆坡《益群日报》副刊《枯岛》,1928年10月25日。
- 林学大《本校创办经过的回忆》,见《学大》,新加坡南洋美术专科学校出版,1986。
- 华人美术会编《星洲日报星期刊•艺术》,1940年5月26日。
- 见1946年《南洋美术专科学校复办纪念刊》中的《弁言》。
- 《美专十六周年开幕致辞》,《南洋商报》,4月10,页5。又见《南洋美专美展特刊》,《南洋商报》,1954年4月9日,页8。
- 林学大《刊首语》,见《南洋青年美术》,新加坡南洋美术专科学校出版,1955年。
- 《南洋商报》,1955年12月8日。
- 姚梦桐《艺研会与巡回美展—狮岛的历史记忆》,见《怡和世纪季刊》第40期,新加坡怡和轩俱乐部出版,2019年,7月。
- 吴得先《南洋风》,见《南洋青年美术》,新加坡南洋美术专科学校出版,1955年。
- 姚梦桐 胡贵宏《多元对话的反思—解读陈宗瑞的战前作品以及“南洋美术”的界说》,见《生机出笔端:陈宗瑞艺术特展》,新加坡国家美术馆出版,2017年,页57—72。
- 吕采芷《林学大的艺术世界》,见《传承与开拓—林学大及林友权美术作品展》,新加坡南洋艺术学院出版,2011年。
(作者为本地美术史研究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