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俞盈

暑假,是雁子最期待,也最不期待的日子。

期待,是因为暑假意味着可以天天在家玩耍,除了作业外,再无任何与学习相关的事;不期待,则是因为每年的暑假,雁子的奶奶就会从遥远的家乡小镇风尘仆仆赶来,探望在外打拼的雁子一家。

“奶奶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可雁子却丝毫不觉得高兴。在她看来,奶奶的前来,简直就像是一场一年一度的外敌入侵,而她,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要缴械投降。

雁子不喜欢她的奶奶,一点也不喜欢。不是因为奶奶每次老是要挤着和她睡在一起,也不是因为奶奶厨艺不精还老喜欢煮饭给她吃,并美名其曰有营养 —— 若单单只是这些原因,她倒还可以忍受。但究其根本,是因为每年奶奶一来,雁子的妈妈就会变得异常敏感易怒。在雁子的印象里,父母一大半的争吵,都集中在暑假,这个只占一年的六分之一的日子里。

“你能不能说说你妈,买菜不要总是捡着便宜的买。你自己尝尝她买的鸡肉,连鸡腿吃起来都是木的,难吃得要命,还总是让孩子吃。”晚上,等奶奶睡着之后,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的雁子总会听见妈妈这样和父亲抱怨。

“她老人家就是这样爱捡便宜,你又不是不知道……”爸爸无奈的声音紧接着传出来。不用想,雁子都知道此刻父亲会不知所措地挠头。

“那你说说她呀!家里本来也不太宽裕,钱哪里是这样浪费的?!”说这话时,妈妈的声音会比往常高八度,听起来有些愠怒。

每当这个时候,雁子就会默默地把电视声音调大。但这并没有用。因为很快,爸爸和妈妈就会吵起来。在暑假看电视,尤其是在暑假的夜晚,往往都会伴随着父母隐忍的吵闹声。

不过,尽管妈妈在爸爸面前强势如斯,但在奶奶面前,妈妈是不会抱怨的,她只是沉默地干着自己平日里干的事。再怎么说,奶奶也是个老人家。妈妈教导过我,尊老是传统美德。只是,平时叽叽喳喳如同小麻雀一样的母亲,在奶奶面前半句话都不肯多说,总会让雁子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今年,奶奶照例提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垮着一个大红色的帆布包,上面还绣着一朵镶了金边的牡丹花,从一千多公里外的家乡前来,比迁徙的候鸟还要准时。这大红布包看起来又土又俗,也不知道为何奶奶总喜欢背。

一进门,她便抱住雁子,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堆满了高兴。

“雁子,有没有想奶奶啊?”

“奶奶,你又带了什么好吃的来?”雁子有些尴尬地岔开话题。她不愿说想,也不愿说不想。不论怎么回答,在场的人总有一个会伤心,索性就不回答。

“有萝卜干、地瓜干,还有我晒的咸鱼、腊鸭、腊肠,都是你爱吃的……”奶奶说来说去就是那么几样,但却从来不觉得厌烦。

虽然她对这些土特产没什么兴趣,但这好歹是奶奶的一份心意。雁子乖巧地点点头,脆生生地说:“谢谢奶奶。”

“雁子,我没记错的话,过了这个暑假,你就要上初中了吧?”奶奶摸摸雁子的头,明显话里有话。

“妈,你这是……?”爸爸的表情有些错愕,仿佛知道什么,但又不敢相信。“你别管,专心管好你们自己就行了。”奶奶打断他,又看了雁子妈妈一眼,才略有迟疑地开口道:“我已经把手续办好了。”

“妈!你怎么都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就……”雁子爸爸急了,但口吻一点也不强硬。反倒是雁子的妈妈,在奶奶说完后,一言不发地走回卧室,然后“怦”地一声用力把房门摔上。

“在这耍什么脾气,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好……”奶奶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略带心虚地小声嘀咕着,随即她又笑着对雁子说:“雁子,以后你就能回家乡和奶奶一起住了,开不开心啊?”

“那爸爸妈妈呢?”

“雁子和奶奶住一起,不好吗?”

她眨巴眨巴眼睛,心底忽然升起一阵慌乱。她张张嘴,想说不好,但是看着奶奶那两颗浑浊却不容反驳的眼珠,“不好”两个字被生生咽了下去。

她恍惚能够理解妈妈在奶奶面前为何一言不发了。

两个月的暑假,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雁子总觉得,这个暑假要比以往还快上一些。

八月中旬,雁子跟着奶奶,踏上了归乡的绿皮火车。爸爸说,他们十二年前来这座城市,也是坐着这样的绿皮火车,也不知道跟自己坐的是不是同一辆。雁子坐在火车硬卧的床上,看着小窗户外面站台上的爸妈,鼻子有点发酸。

“雁子,你不高兴吗?”与雁子不同,奶奶看上去是欢喜得很,“现在舍不得,等回去了你就高兴喽。外面自然比不上家乡好。”在奶奶心里,再没有比家乡要好的地方了。

雁子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说话,脑子里不知为什么反反复复地回放着昨天母亲和父亲争吵时说的那句:“雁子不只是她的孙女,她还是我的女儿!”雁子想着想着,火车走着走着,从正午到黄昏,从黄昏到月出。雁子再也忍不住,悄无声息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哭,你就这么想着你妈?”奶奶此刻才露出不悦,骂骂咧咧地说:“都说女儿亲爹,你怎么这么亲你妈呢?你妈有什么好的,懒不说,花钱还大手大脚,要放在我们那个年代,哪里嫁得出去?也不知道你爹看上她哪里了……”

“你可不要学你妈。”末了,奶奶又加上一句。

话音刚落,火车上的灯便熄灭了——火车硬卧十点半熄灯。奶奶脱了鞋袜,躺到床上来。雁子就睡在床的里侧,奶奶挤得她紧紧贴着墙壁。

“这不是睡得下嘛,还好没听你妈的买两张硬卧。”在睡觉之前,奶奶又嘀咕了一句,便安安心心地睡了,留下雁子,瘦瘦小小地被挤在一边,怎么也睡不着。

隔日,火车便到站了。

雁子的家乡是一个十八线小城市,火车停留时间不长,因此奶奶早早便叫她起来。

下了火车,她一边跟着奶奶,一边四处张望着,打量这个新鲜的城市。也就一黑一白的功夫,自己居然已经身处在和昨天相隔千里的地方了,这让雁子觉得很是不真实。

不过,这就是奶奶眼里千好万好的家乡吗?雁子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 —— 奶奶家,以后也是自己家了,只觉得怪陌生的。虽说是在这里出生,但自己对这里却毫无印象。

这座城市,怎么说呢,不能说破,也算不上崭新,路上连车都不多几辆。如果说,她之前居住的城市是一座充满活力的学校,那这个城市,毫无疑问便是一所暮色深深的养老所。

“到了。”下了公交,奶奶领着雁子在小巷子里穿来绕去。约莫走了十几分钟,才在一所爬满了青苔的老房子停下。

从今天起,这就是自己的家了啊。雁子看着这老房子,怔怔地想。

奶奶给雁子找的这个学校是当地最好的初中,军事化管理,要求学生都住校。住校好啊,雁子也不是很乐意和奶奶独处。住校好啊。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作为一个长相普通、成绩中上且毫无特长的姑娘,雁子的青春里并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事。硬要说的话,也就只有初三时,她的一个异性好友突如其来的告白,算得上是她的青春里比较浓厚的一笔。

雁子也不知道自己对这个男孩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由习惯养成的好感与喜欢而产生的好感之间没有太明确的界限,因此两人也依旧这么模模糊糊地一起走了。经常一起走的男女,总会被班上同学说是一对。

“雁子,你说,我们以后还会不会继续在一起?”那个男孩和雁子不同。他是认真地知道自己对雁子的喜欢,而青春期男孩所都有的一个特质,就是爱幻想。

“我不知道。”

“那我们以后会不会结婚?”

结婚吗……雁子想了想。结婚,就意味着要叫另一个根本不熟的长辈为妈妈,意味着即使是在自己家也不能完全放松,意味着会由于这样那样的问题而争吵不休。更重要的是,即使自己做得再好,在长辈眼中自己依旧又懒又馋……

“不会。”想到这,雁子斩钉截铁地吐出了两个字。不是针对这个男孩 —— 虽然自己也确实没有那么喜欢他。她只是打心眼里认为,自己不会结婚。

男孩没有说话,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但雁子分明看见他的眼睛暗了一下。

也就是从这天起,两人渐渐疏远了。

没有人说分手,就如同当初也没有人说过非要在一起,一切就这么发生了,自然而然。

对此,雁子也并不觉得有多难过。

在雁子高二这年,她的爸妈也回家乡了。

不是衣锦还乡,而是从头再来。雁子的双亲在外打拼了这么多年,却依旧没闯出什么 名堂,而家里的亲戚却一个个乘着地区政策的东风富裕起来。雁子爸爸顶不住奶奶的一顿说 教,带着雁子妈妈以失败者的身份回到了老房子里。

“早跟你们说了让你们回来,我是为你们好,你们偏就不信!”奶奶骂骂咧咧的,恨铁 不成钢的话语中,却隐隐带着一股“我就说我是对的”的得意。

对于父母的归来,雁子很是开心,但又害怕父母会一如以前那样,因为奶奶而争吵起来。

不过好在,老房子以前为了方便租给别人,每一层都装修得如同公寓一般,有客厅、厨房和卫生间。雁子爸妈就住在老房子的三楼,而奶奶则和雁子住在二楼。一个楼层的距离不大,但是却能够互不干扰,严严实实地隔绝了妈妈和奶奶的明争暗斗。

这约莫三十厘米厚的地板,居然成了家庭和谐的最强守卫。只是,每次吃完晚饭,雁子和父母外出逛街时,仍然不可避免要经过二楼。每当奶奶看见他们三人出门,总会刺耳地说一句:“天天出去天天出去。想想你们为什么挣不到钱,就是因为你们总是大手大脚。”

而等到他们从外面回来后,奶奶也常常会把爸爸叫下二楼“促膝长谈”。什么“我从小养你到大,你不是那么爱玩的人,肯定是你媳妇又求着出去玩的对不对?”“当初看她面相我就觉得她不是个会持家的人,你看看,被我说中了吧?”“一天天的,钱没挣到多少,花倒是挺快。”这些话,住在奶奶隔壁房间的雁子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可是奶奶说得明明不对。不是妈妈求着出去玩,而是雁子自己求着出去玩;虽然每次出去都会买一大堆东西,但其中有一半都是给奶奶买的;妈妈虽然看起来嘻嘻哈哈,但是每天都有记账,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

雁子原本就不太喜欢奶奶,如今长大了,就更是不喜欢了。

“妈妈,为什么你不和奶奶好好沟通一下?”一天,雁子和妈妈两人出去散步。她想了很久,终于问了出来。

小时候,她不懂为什么妈妈和奶奶之间有这么大的鸿沟,而现在,她觉得这鸿沟不是无法跨越的。若是两个人好好沟通,解除奶奶对妈妈的误会,也许就……

“没有必要。”妈妈语气淡淡的,无喜无悲,“就现在这样互不打扰地生活就好,我也懒得再花费口舌,去撕掉她对我十几年来的刻板印象。雁子,等你以后长大结婚了,就会明白了。”是这样吗?可是雁子不想结婚,也不想明白。

雁子本以为,这种妈妈和奶奶之间的斗争会一直持续下去,然而让她意外的是,在她上大学的第二年,这斗争便戛然而止了。

这年冬天,奶奶因病去世。雁子接到消息,从学校匆匆赶回家时,奶奶已经入了棺。

她是在前一天晚上走的。睡着时突发的脑溢血,来势汹汹,连救护车都没有等到,便咽了气。

爸爸请来了道士给奶奶做法。雁子看着那个原本西装革履,穿着小皮鞋的人,只进了一会卫生间,便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有模有样的道长。他拿着一个两头都点燃的火把,不停地跳啊唱啊,像是在正儿八经地耍着杂技。而他的助手,则在一旁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把早就准备好的纸符扔到火堆里,任由它烧成灰烬。

亲戚们也都来了,装模作样地齐齐跪在堂前。雁子从没觉得,一楼用来停放摩托车的厅堂,居然这么小这么小,小到连一点悲伤也容不下。

说实话,雁子也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心情。虽然和奶奶一起住了六年,但雁子仍然和她并不亲近。在雁子心里,那个最好最好的女性,永远是妈妈。她甚至觉得,奶奶走了之后,便再没有人会在暗地里数落自己的妈妈,似乎也……

她简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雁子,去磕头。”雁子妈妈见她想得出神,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妈妈,你讨厌奶奶吗?”雁子轻声问了出来。

“你这孩子!”妈妈也被她吓了一跳,嘴唇动了动,只是说:“快上去磕头,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雁子挠挠头,正准备起身上前时,妈妈轻轻地叹了口气:“谁知道呢,日子不还是一样要过下去。”原来是这样的吗?

雁子懵懵懂懂地走上前跪下,板正地磕了三个响头,比刚才上前吊唁的人磕得都要用 力。那原本烧纸的道士瞄了她一眼,嘴里喃喃道:“心诚则灵心诚则灵,你奶奶会保佑你学业 有成,嫁个好人家的……”原来,是这样的啊。

正如雁子所想的那样,奶奶去世之后,妈妈总算活得放开了些,像之前他们在大城市里生活时一样,想出去逛便出去逛,再也不用担心回来得晚会惹人厌。

只是,有时候雁子会想,妈妈和奶奶之间的关系,真的有这么不可调和吗?一定要一方离开,才会终止?别人家也是如此吗?但就如同妈妈说的,不管这些问题的答案是什么,日子还不是一样要过下去。

雁子把奶奶留下的那个大红色牡丹花帆布包叠好,和其他所有的遗物一起,封存在箱子里。她走出奶奶的房间,轻轻关上门。

窗外雪花纷纷飘落,那些走过的脚印都掩埋了……

林高评语:

本篇小说揭示的是人性普遍存在的症结:人与人之间存在着难以调适的成见而产生生活的缺憾 —— 不仅婆媳,即使婆孙也存在这样的成见。作者用一个成长中的少女来看故事的发生和结果,无形中隐喻着另一层意思:从小就要明白这个很难处理的“人性难题”。插叙一 段雁子情窦初开而没有结果的“恋爱”,是让她亲历其境,领会这番道理。妈妈与奶奶之间的不愉快是靠一方死了而结束的。“葬”这个题目定得很好,它引申出来的意思是:“奶奶”变成了喻体,那个本体 ——“人性难题”——没有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