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松年:两副笔墨挥洒写意人生
文·齐亚蓉| 图·受访者提供
懵懂孩提时
1941年8月1日,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近直落雅逸的克罗士街,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妻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为了偿还债务,自福建同安南来的他们已在这个热带岛国度过了十多个春秋,如今总算无债一身轻,加上有子万事足,夫妻俩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安下心来好好过日子。旧学功底深厚的父亲给这个如期降临的孩子取名松年。松年三岁的时候,他们一家搬到了新加坡河畔(今大华银行所在),松年最早的人生记忆由此拉开帷幕。
“这个孩子真乖,从来不顽皮捣蛋。”听到母亲的夸赞,松年总是感到很不好意思,他连忙低下头翻看父亲带回来的童书。
“你一定要好好读书,长大后做个有学问的人。”父亲俯下身来摸了摸他的脑袋。
那时的松年并不知晓学问为何物,但他总是乖乖地点点头,这令曾经教过私塾的父亲大感欣慰。
七岁那年,父亲把他送进了福建会馆属下的爱同学校,但这个听话的乖孩子在学业方面并没有什么过人的表现,而回到家里,他总是一个人对着窗外的河水发呆。
“这孩子怎么了?”母亲遇到忧心事总会从父亲那里寻求解答。
“不必担心,他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只是还没有开窍。” 父亲拍了拍母亲的肩膀。
华岗始尝人生初味
小学毕业后,松年进入华侨中学,新天地、新舞台、新篇章,一切似乎都跟从前不一样。猛窜个头的松年总觉得心头有一股莫名的冲动,令他想要高高跃起或飞奔起来。
步入高中后,他的学业成绩突飞猛进,尤其数学跟科学总是遥遥领先。稳居年级前六名的松年尝到了学习的乐趣,他的脸上总是挂着舒心的笑容。他非常佩服教高级代数的叶文祺老师及教解析几何的高亚思老师,老师们自然也喜爱这个逻辑思维能力超强的学生。
“这孩子是个人才,将来在数理方面定当有所建树。”
但就在高一那年,松年发现自己对唯美抒情的文学作品产生了兴趣。他开始有选择地阅读起一些中国现代文学作品来,与此同时,他也提笔为文投稿报刊。他的文章偏重理性思维,比如他曾写过一篇评鲁迅《狂人日记》的文章,但发表于何处则已完全想不起,因为那时的文学只是他的业余爱好,他真正感兴趣的依然是数理。
松年之所以能够对文学产生兴趣,当是受父亲的影响。那时的父亲常常带他参加一些灯谜会之类的活动,看到熟读四书五经的父亲在猜字谜游戏中左右逢源,出口成诵,松年的内心产生了极大的震撼。他在感受华文文学魅力的同时也顿觉眼前的世界豁然开阔起来。就这样,根植于父亲血液里的文化之根悄悄地在他的心底发了芽,这种一脉相承看不见摸不着,但实实在在。
高中毕业时,他的会考成绩名列前茅,上大学顺理成章。
但在报读大学时,松年遇到了难题:他的首选是新加坡大学数学系,但属英文体系的新大要求他必须读一年先修班方可进入本科学习。松年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他听从父亲的建议,转而报考南洋大学中文系,并以优异成绩获录取。
南园孕育人生意志
大学生活固然令人向往,但昂贵的学费于普通家庭而言无疑是沉重的负担。松年踏入大学校门的时候,他的弟妹们都已先后进入中、小学,父亲肩上的担子之沉之重可想而知。
对于这件事,松年早有自己的打算,那就是靠教补习赚取学费。
他要教的是数学,慕名前来的学生人数远远超过预期。除了在自己家里小组教学,他也上门授课,已故诗人秦林及其弟妹都曾受益于他的调教。
“我教补习的收入多过当时的教授。”忆起这段不凡岁月他仍难掩兴奋之情。
在兼顾学业及教书赚取学费的同时,松年还参加了学校的中文学会,并负责学会里的研究股。在此期间,他跟一些同学携手组建了一个马华文学资料室,搜集并收藏马华文学作品,颇受关注。
当时在南大执教的老师很多来自台湾,他们颇重视学术研究。受他们的影响,松年那时就已产生了以后继续做研究的想法,所以他无论是在学业还是参加文学活动方面都非常积极努力,而教补习更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可想而知那时的他每天是何等忙累。
大四那年,松年把自己的学生分给多个低年级校友,自己则专注于学业。毕业时,他获得南洋大学中文系毕业生金牌奖。
这个奖不仅仅是对他学业成绩的肯定,也是对他顽强意志力的褒奖。松年知道,经过大学四年的磨砺,自己的双肩已能扛得起头顶的世界了。
生命中的贵人
1963年大学毕业后,松年在劳工部觅得一份工作,成为了一名公务员,娶妻生子此等人生大事也在接下来的两三年内相继完成。本以为自己的人生之路就这样一眼即可看到头,但就在初为人父的那一年,松年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时任教育部副提学司的李庭辉先生,他的人生轨迹从此彻底改变。
松年永远记得那个神奇的中午,外出用餐的他跟高大挺拔的李庭辉先生碰个正着。之前他们从未有过接触,但李先生的大名他是知晓的。
“这不是杨松年吗?你怎么在这里?”他真没想到李先生会主动跟自己打招呼。得知松年在工作准证局担任执行官一职后,李先生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你是个读书的料,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的,去读书,去读书吧! ”
当松年告诉李先生自己需要养家糊口时,李先生斩钉截铁地说:“不可以,你一定要去读书。”当天下午李庭辉先生即打电话给松年,要他第二天去见新加坡大学有关负责人。翌日一大早,松年即前往新大,但有关负责人告诉他,南大毕业生必须从本科二年级读起,在新大取得荣誉学位后方可修读硕士学位,松年失望而归。
不久,李先生送来一份表格,要他申请英联邦奖学金,就这样,杨松年和周清海成为首批获得英联邦奖学金的南大毕业生。
1968年9月底,松年告别妻儿,来到了香港大学,在这里,他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二个贵人——毕业自牛津大学的黄兆杰博士。
在黄老师的指导下,松年迈出了学术研究的第一步,两年后,他通过论文答辩,取得硕士学位,并成为那一届的优秀毕业生。
就在他准备回返新加坡服务于政府机关之时,黄老师嘱咐他申请留港继续深造。也因此,他成为当年黄老师录取的唯一一位博士生。修读博士需要三五年时间,而就在他刚刚读了半年之后,新加坡公务员委员会来函要求他即刻回返新加坡,到南洋大学中文系接手屈万里教授的工作(屈教授约满回返台大)。按照港大的规定,研究生修读高级学位至少得留港两年,就此离去无疑半途而废,怎么办呢?三天后,黄老师帮他解决了难题,原来他查看校规后得知“修读高级学位须留港两年”这一规定中并未注明修读博士须留港两年,而松年修读硕士学位时已有两年的留港记录,故可以回新加坡边工作边继续修读博士学位。
1974年春,松年完成了博士论文,两三个月后,论文答辩通过,杨松年成为本地较早获得博士学位的中文系毕业生。
“遇到两位贵人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他们不仅改变了我的命运,也教给了我人生的智慧。”熟知他的人应该对这句话都不陌生。
参与本地文学社团
取得博士学位的松年除了在大学执教,也积极参与本地文学社团。
那是1975年,他接受全国职工总会邀请,担任该机构华文机关报《奋斗报》的顾问,后来的七八年间,他一直担任该报主编。全国职工总会在五一劳动节曾颁赐他劳工之友奖章,以肯定他主编机关报的成绩。
与此同时,以出版教科书为主的教育出版社顺应文坛要求,意欲出版一些文艺作品,杨松年接受该组织负责人杨子国及其后任何家良博士的邀请,担任该咨询委员会主席,其他委员包括新大的陈荣照、南洋商报的谢克、星洲日报的吴锡,他们共同推荐、出版了很多文学书籍。后来,何家良议员建议出版一份大型文艺刊物,以摆脱对海外刊物的依赖——《新加坡文艺》季刊应运而生。杨松年任主编,其他编委包括骆明、王润华、谢克、杜诚、烈浦。该刊物标榜不分派别,兼容并蓄,对于本地华文文学的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新加坡文艺》出版至第二十期时,教育出版社打算私营。为了确保该刊物继续存在下去,在何家良博士的建议下,由烈浦出面注册了“新加坡文艺研究会”,以方便申请“文化基金”,发起人包括编委会其他几位成员,杨松年担任创会会长。创会不久即成功举办了世界华文文学学术研讨会,邀请美国白先勇、台湾痖弦、香港刘以鬯、马来西亚方北方、印尼黄东平前来交流。后来,该会又跟本地报馆及写作人协会合办了多届华文文化营, 邀请中国知名作家姚雪垠、萧军、萧乾、王安忆前来交流,开创了本地举办国际文学研讨会的先河。
十年后,新加坡文艺研究会易名为新加坡文艺协会。
此外,杨松年还参加了新社及亚洲研究学会,担任学会副会长的他跟当时的几位理事一起为推动本地学术研究做了很多工作。
醉心教学及学术研究
担任文艺研究会会长首届期满后,杨松年交棒骆明,从此专注于教学及学术研究。
在南洋大学期间,他开设了《诗经》、《中国现代文学》、《新马华文学》、《中国文学批评》、《诗选学》等科目,令学生获益良多。
从南大到国大(1980年,南洋大学跟新加坡大学合并为新加坡国立大学),他指导的荣誉学位、硕士学位、博士学位论文多达四五十本,主要论题为“中国古代文学评论”及“新马华文文学”。
除了指导学生外,他自己也继续致力于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研究,后来也同时进行二战前新马华文学史研究。在战前新马华文学史研究这一课题上,他提出了新的文学分期标准,那就是以本土色彩、本地意识的形成和发展,即写作者心态的变化来勾勒这一时期新马华文学的发展过程。
为此,他通过旧报纸大量收集资料。为了弥补旧报纸的遗漏,他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到微缩胶卷室搜集资料,把出现在文艺副刊的作者姓名尽数记录下来,遇到使用很多笔名的作者,必须进行查对,没有电脑的年代,全靠一支笔、几张纸,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
除了本区域外,他也利用去海外交流、学习的机会大量收集资料。
1979年,杨松年获得英联邦研究金,赴英国伦敦大学东方与非洲学院做了半年研究工作。此次英国之行,他带回了大英图书馆所收藏的所有新马报刊资料记录。
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开始去中国进行学术访问与交流。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次,是作为新加坡文化代表团成员,受北京华侨历史学会之邀,在亚洲研究学会的带领下,先到北大演讲,后南下上海、福州、泉州、厦门、汕头、广东访问并做系列讲座,他也趁机搜集了不少新马作者的资料。
再后来,他受邀到多个大学担任客座教授或做专题演讲,还曾被聘为厦门大学东南亚华文文学学会客座研究员。
2000年,从国大退休的杨松年受聘到台湾佛光大学任教。他开设了中国文学批评及新马华文学两门课。由于学生对新马华文学兴趣不大,第二年,他只好改授课内容为世界文学,并把新马华文学置于世界文学之列,探讨新马华文学跟中国文学及台湾文学的关系、新马作者跟中国大陆及台湾的来往关系,从而唤起学生对于新马华文学的兴趣。
除了授课,杨教授还在台湾佛光大学成立了世界华文文学研究中心,出版了一系列世界华文文学作品评论,建立了世界华文文学研究网站,使得佛光大学世界华文文学研究中心成为台湾文学研究界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挥洒第二副笔墨
除了学术研究,杨松年一直都没有停止过文学创作。他的随笔短小精悍但令人回味无穷,大学期间即已引起本地文坛的注意。
2014年,他跟学生林仰章合作,在台湾出版了一本集子——《云海集》,收录了他的随笔51篇(“云海文集”),而仰章根据每篇文章的意境配了51幅图画(“云海画集”)。这本图文并茂的集子让人看到了这位以理性思维见长的学者感性的一面。
“好的诗歌作品必须言简意远,境淡情深。”这是当年杨老师常常对学生们讲的,仰章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并用在了自己的画作上。《云海集》虽然只有薄薄的百多页,但其分量完全可以跟他的18本学术著作相提并论。
2008年,杨老师自佛光大学退休。此后的日子,静观天地、感悟人生的随笔、短诗涓涓细流般滋润着他的心田,而怀念师友的叙事性散文及各类游记也自笔端流出,两股小溪汇成小河,静静流淌于天地间。
这些珍贵的文字即将在中国大陆集结成书,而他手中的笔墨,随时都在蓄势待发。
今年适逢杨松年教授八十寿辰,以南华大学与佛光大学创校校长龚鹏程教授为首的学术界友人组成编委会,筹备编辑《南山有栲——松年教授八十寿辰论文集》为他祝寿。数十位学者已表示将撰写论文,该文集预计明年(2021年)年初出版。
两副笔墨任意挥洒,写意人生风云叱咤。这当是杨松年教授此生最为真实的写照吧。
后记
博士、学者、教授,任何一个头衔都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满怀崇敬之心,走进了杨松年老师位于西部的家园,听他细说从前,尤其新马华文学研究的枝枝节节,令我仿若回到求知若渴的大学时代,三四个小时倏忽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这个星期五,我和师母要跟两位学生共进午餐,你也一起来吧。”送我到大门口时他如是说。
恭敬不如从命,我即刻答应了。
四天后的午餐时间,我们五人坐在了他家附近的乐小厨。
他的学生之一是给他的文集配图的林仰章,他们之间的互动似兄弟,更像父子,旁观的我边大快朵颐边洗耳恭听他们谈文论道,享受之极。
饭毕,老师轻轻牵起了师母的手,两位耄耋老人不紧不慢走向出口,跟在他们身后的我眼眶湿热起来,跟老师的距离瞬间拉近。
我终于知道该如何下笔了……
(作者为本刊特约记者、 冰心文学奖首奖得主)
(作者为ON-LAB创办人兼主持人、 本刊编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