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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剧是一种生命力

——陈昤孜的坚守与传承

 文·章秋燕

图·受访者提供

能够与陈昤孜老师面对面交流,是一次难得而珍贵的机会。在安排这场采访的过程中,我心中既带着期待,也满怀敬意。她不仅是本地粤剧舞台的重要人物,更是一位承载着家族艺术血脉的表演者。访谈当天,当她娓娓道来童年的回忆与成长的经历时,我深切感受到那份自小浸润于粤剧世界的独特氛围,也被她对于艺术的热情与真诚所打动。这次采访,不仅让我走进了一位艺术家的生命故事,更让我看见粤剧在新加坡文化土壤中延续与传承的力量。

艺脉传承

在新加坡的传统艺术舞台上,粤剧虽历经时代变迁,却始终有人默默坚守,让它在本地文化土壤中延续生机。陈昤孜正是其中一位重要的见证者与实践者。她不仅延续了家族的艺术血脉,更在成长过程中与粤剧相伴,把舞台当作她学习与表达的天地。她的人生轨迹,也折射出粤剧在新加坡文化土壤中的生命力。

陈昤孜出生在一个情感深厚、关系紧密的广东人家,家中几乎每一位亲人都与粤剧有着密切的联系。姑婆朱丽红是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活跃的业余粤剧花旦,母亲朱敬芬与两位阿姨朱少芬、朱爱芬皆是一生致力于舞台的粤剧名伶。这样的家庭氛围,使粤剧成为她日常生活中如呼吸般的存在。家中收音机常年播放《帝女花》《紫钗记》《再世红梅记》等唱段,那些旋律就是她童年最熟悉的“儿歌”。因此,当同学们在校园里齐声唱起《小白船》时,她却茫然不知如何跟唱,因为在她的成长环境里,从未有过儿歌,只有粤剧的唱腔。

在这样的熏陶下,年纪尚小的陈昤孜便跟随母亲和阿姨到幽谷音乐剧社。七岁那年,她第一次正式踏上舞台,在《六国大封相》中出演小角色。那时没有经过任何系统训练,全凭观察与模仿来学习,“要演什么就学什么”。虽然没有台词,她依然全情投入,展现出强烈的学习与表演欲望。之后,她又在《八仙贺寿》中扮演蓝采和。舞台对她而言,不仅是陌生的新天地,更像是一间自由的课堂。虽然母亲担心过多演出会影响学业,没有让她过多参与,但这份早早积攒的舞台经验,已在她心中埋下了热爱的种子。

进入南洋女子中学后,学业压力渐重,她登台的机会相对减少。然而,粤剧从未离开过她的生活。课余时,她依旧喜欢陪伴母亲和阿姨排练,也常常背诵剧本、模仿唱腔,把粤剧当作精神依靠。每逢假期,她都会恳求母亲让她学戏,那一声应允,总能令她雀跃不已。她坦言,正是在这种“有限的参与”与“无限的热爱”之间,她学会了在学业与兴趣之间找到平衡,而粤剧也在她心中扎下更深的根。

陈昤孜9岁时在《六国大封相》中推车

砥砺登台

直到1983年,东安会馆面向公众招生,陈昤孜才迎来真正系统学习粤剧的机会。她正式加入粤剧组,与陈福鸿、巢紫贞等学员一同接受训练。那一刻,对她而言,就像是从“家中小舞台”踏入“艺术大课堂”。过去凭着耳濡目染与自学的底子,如今终于能在更有组织的环境里打磨基本功,学习规范的唱念做打,也第一次体会到与伙伴们切磋共进的喜悦。

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与磨练,陈昤孜迎来了初登舞台的时刻。她的第一出折子戏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在里头饰演祝英台,对手则是阿姨朱少芬饰演的梁山伯。对于刚刚从课堂走向舞台的她而言,这不仅是一场演出,更是一份传承的延续与突破。她凭着多年耳濡目染的底子,再加上在会馆点滴学习与舞台实战,圆满完成了首次花旦角色的挑战。此后,她便长期担任母亲朱敬芬的二帮花旦,舞台历练经验日益丰富。

1997年,陈昤孜和母亲朱敬芬在《声艺争辉》后台准备出场合唱时留影

1986年11月,为庆祝东安会馆111周年会庆,她在《白蛇传》中饰演青蛇,与母亲和阿姨同台亮相。为演好“断桥”一场,她们特地向香港红伶罗家英(“行哥”)请教,学习了不少高难度动作,使演出更为生动多姿。1987年3月,她在社会发展部赞助的全剧《红楼梦》中饰演紫鹃;1988年4月29日,又在维多利亚剧院参演《琵琶血染汉宫花》,扮演侍女玉兰。随着舞台实践不断推进,她的表演能力与角色层次也随之深化。

1989年5月,她终于在维多利亚剧院《血溅鸳鸯剑》中首次担正印花旦,真正独当一面。随后,她又在1991年的《血洗定情剑》和《红楼梦》中连任正印花旦,逐渐确立了自己在新加坡粤剧舞台上的重要地位。从初试身手到挑大梁,从二帮花旦到正印花旦,陈昤孜一步步走过的历程,不仅见证了她个人的蜕变,也为日后在粤剧舞台上的成熟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

1985年陈昤孜(左)首次担纲演祝英台,与阿姨朱少芬合演折子戏《梁祝之楼台会》

重返舞台

然而,鱼与熊掌难以兼得。1992年,她因怀孕而错失参演《红丝错》的机会。此后,为了兼顾家庭与事业,她选择暂别粤剧舞台。这一别,竟长达二十余年。

这段时期里,母亲朱敬芬与阿姨朱少芬依然活跃于东安会馆。直到2007年,两人因理念分歧而选择离开。朱敬芬的舞台热情一度几近熄灭,甚至考虑淡出演艺舞台。幸而在香港著名文武生罗家英、资深影视艺人梁天的鼓励下,加上多位学生的支持,她们于2008年创办“新艺剧坊”,为本地粤剧注入新的力量。

2013年,陈昤孜为妈妈复出演绎《红楼梦之幻觉离恨天》中的林黛玉

陈昤孜真正加入新艺剧坊则是在2013年。那一年,新艺剧坊筹备“尊师敬艺60载”专场,向朱敬芬从师献艺六十周年致敬。当时,阿姨朱少芬直言:“全部的学生都出来演,你怎么可以不出来?难道你不承认自己也是你妈妈的学生?”她心想,既然母亲的学生都参演,身为女儿的她自然没有理由推辞。为了母亲,她决定再度登台一次就好。

隔年,朱少芬策划《粤源唱叙在今宵》。她若只帮母亲而不帮阿姨,难免被指偏心,因此也无法推辞,只好再度上阵,与黄伟坤先生合唱《绝唱胡笳十八拍》,并获好评。2015年,为庆祝新加坡建国五十周年,新艺剧坊邀请香港名伶尹飞燕来新演出:一晚为粤曲演唱会,一晚为折子戏专场。2016年,新艺剧坊筹备《粤剧宝典献知音》,将《李后主》和《帝女花》浓缩于一晚呈现。《李后主》是任白名作[注],也是她的至爱,她自然无法拒绝再度登台。2017年,为药师行愿会筹款,嘉龙剧院演出《愿海清凉夜》,两晚的演出皆需她唱念做打。

“我认为冥冥中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倘若没有当时的离开,也不会有今时今日为追回失去的光阴而变得更积极、更有进取心的我。重回舞台时带着战战兢兢的心理,但有些事就像学骑脚踏车一样,学会了就一直能骑。加上得到亲友老师的鼓励,还有观众的支持,我仿佛从未离开过舞台,反而比婚前更加热爱粤剧。”

良师益友

新艺剧坊的创立与延续,离不开两位重要人物的支持——香港著名文武生罗家英与资深影视艺人梁天。对朱敬芬与陈昤孜而言,他们不仅是舞台上的良师益友,更是在困境时给予方向与信心的贵人。罗家英与朱氏姐妹情谊深厚。2007年朱敬芬离开东安会馆时,他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劝她莫因一时挫折而放弃数十年的心血。其后,他更出任新艺剧坊的艺术顾问,始终不离不弃,倾心守护剧团的发展。

每逢罗家英与朱敬芬排练时,年纪尚轻的陈昤孜总爱在一旁安静观摩。罗家英从不吝于指点,总会顺势教她几句唱腔或身段上的诀窍,耐心纠正动作,还会分享舞台经验与心得。对陈昤孜来说,这样近距离的悉心教导是一种难得的幸运,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汲取了许多宝贵的启发。多年后回想起来,她依然感慨,自己能在年少时就得到名伶亲自点拨,是一种无可取代的恩遇,也让她对粤剧的热爱更加笃定。

2003年,陈昤孜在《粤韵献温情》慈善晚会中与罗家英博士合唱《杨枝露滴牡丹开》

1990年,东安会馆在嘉龙剧院上演《清宫残梦》,为世界红十字会筹募慈善基金,梁天担任戏剧指导。他导戏极为严格,却不失耐心,总是逐一指导团员,提醒大家演员应有的心态。他常说:“舞台上从来没有小角色,只有不努力的小演员。”这句肺腑之言,点醒了无数年轻演员,也成为东安会馆粤剧组奉行的舞台信念。对陈昤孜来说,这样的严格训练虽让她倍感压力,却也锤炼了她舞台上更为细腻、沉稳的表现力。2000年后,梁天回到香港。2008年新艺剧坊创立后,他虽常年居港,却依然每年数度飞来新加坡。只要剧坊有需要,他便立即赶来相助,从不收取分文酬劳。这份无私相挺的情谊,已成为新艺剧坊稳步成长的重要支柱,更是后辈眼中的楷模。

正因有罗家英的艺术指导与梁天的无私扶持,新艺剧坊才能在创立初期走过重重挑战,逐渐站稳脚步,成为本地粤剧舞台上不可或缺的新力量。

困境坚守

在这样的氛围中,陈昤孜不仅以演员的身份重返舞台,更逐渐感受到肩上的另一份使命。新艺剧坊对她而言,不只是母亲与前辈的心血,更是她延续家族脉络、守护本地粤剧根基的归属。每一次登台,既是对观众的交代,也是对母亲与恩师的回应。随着经验与责任感的积累,她在新艺剧坊中担任的角色也悄然转变:从最初的被动应邀,到后来主动承担,再到由主演晋升为剧坊团长,正式挑起重任。这不仅意味着她在舞台上延续母亲与前辈的艺术精神,更代表她在管理与传承上肩负起承前启后的使命。对她来说,新艺剧坊已不再只是一个表演的平台,而是一份需要用心经营、用情守护的文化事业。

然而,她也清楚看到粤剧在本地面临的种种挑战。新加坡华人籍贯多元,广东人并非多数,而在方言式微的趋势下,年轻一代往往听不懂广东话,剧种被接受的程度自然受限。与此同时,演出机会有限,演员要提升水平更加不易;号召力不足时,剧坊往往得邀请外援助阵,却也因此推高制作成本。舞台租金、灯光、音响、布景等同样开销不菲。

对新艺剧坊而言,资金短缺始终是最棘手的难题。作为业余团体,他们没有发展基金,只能逐年向当局申请资助。然而“僧多粥少”,获批金额远不足以覆盖动辄六万元以上的大型制作开支。为弥补缺口,朱少芬多年自掏腰包,少则三四万元,多则五六万元,几乎以个人积蓄支撑剧坊运作。而在经费有限的情况下,新艺剧坊也无法聘请全职员工,只能依靠一群志同道合的团员义务分担。

陈昤孜坦言:“我身为团长,包括演出在内,幕后行政工作都要扛,还有教学等,我就像个全职员工一样。但要谋求发展与培育新人,场地、资金和人手都不能少。”资金不足、人力有限,让她在肩负传承的同时,更深刻体会到守护粤剧的艰难与不易。

除了经费与人手的压力,场地不足同样困扰着新艺剧坊。陈昤孜回忆:“在新冠疫情之前,我们有一位会员的阿姨好心提供场地,让我们能够免费排练。可是一到疫情期间,很多原本的租户撑不下去,我们也无法继续得到免费场地。”此后,他们一度向戏曲学院租借场地,也曾在巴西班让一带租用空间,但地点偏远,团员不愿舟车劳顿前往。待合同约满后,又得重新寻找合适场地。她无奈地说:“演员要准备大戏,可没有固定的练习空间,往往只能在有限的几次排练里硬撑完成,真的很辛苦。”

然而,新艺剧坊并没有因困难停下脚步。2024年9月,他们在新电信水滨剧院推出“粤源唱叙在今宵3——广东南音”,邀请中国内地与香港名伶同台演出,让观众领略南音的古韵与多样面貌。这不仅丰富了观众对粤剧音乐的认识,也体现了剧坊在传统与创新之间的探索与努力。

2025年陈昤孜在《女儿香》的角色多元变换,宜生宜旦、亦文亦武,贯穿全场

在2025年6月至7月的新加坡“传统戏曲节”上,陈昤孜更在粤剧《女儿香》中饰演主角梅暗香。为了这个角色,她必须女扮男装,还要苦练武打身段,从以往擅长的文戏跨入更具挑战性的武戏。她坦言:“武打戏对我来说真的很消耗体力,要把节奏感、姿势、准确度、身段都练到位。”

与此同时,她不仅是演员,还身兼联络人、财政与统筹排练等多重角色,几乎把所有事务一肩挑起。繁重的任务让她常感分身乏术,甚至到最后一度仅能休息两小时。演出虽然最终大获好评,但她仍谦逊地认为自己还有改进空间。

这段经历让她深刻意识到,作为团长,既要在舞台上全情投入,也要在幕后承担起管理与协调的重任。如何在“表演者”的角色与“管理者”的职责之间找到平衡,成为她未来必须面对的重要课题。她说,唯有在不断调整心态中寻找节奏,在持续提升能力里磨练定力,才能让自己与新艺剧坊一同成长,让粤剧在本地的舞台上继续绽放属于它的光彩。

从家族传承到个人坚守,从舞台上的花旦到剧团的团长,陈昤孜的艺术旅程,既是一段关于粤剧的故事,也是关于责任与热爱的故事。她深知前路不易,却依然选择在有限条件下开创无限可能。采访的最后,她微笑着说:“粤剧是一种生命力,只要还有观众愿意看,我们就会继续演下去。”

注释:

任白是著名粤剧伉俪任剑辉与白雪仙的合称。两人合作多年,默契非凡,被誉为“任白组合”,是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粤剧黄金搭档之一。《李后主》 是他们的经典代表剧目之一,在粤剧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作者为本刊特约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