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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文字与自己对话

——希尼尔专访

文 · 齐亚蓉     图 · 受访者提供

拼凑来的故事

上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祖籍广东揭阳的谢树年辞别父母及妻儿,从汕头乘船下南洋讨生活。

谢树年最初的落脚点是泰国的曼谷,之后,他沿着马来半岛东海岸辗转南下。1950年,他跨过新柔长堤,来到新加坡南部小坡一带的陈桂兰街(俗称桂兰巷),投靠那里的潮州同乡。起初的三四年间,他跟同乡寄宿在一家店铺。1954年12月13日,妻子邱玩英安顿好留在家乡的长子,乘船前来,并于次年1月20日取得居留证。此后,他们夫妻二人即栖身于加冷河口的一间水上亚答屋里。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他们的三子一女相继出世,那个被叫做敏雅岛(Pulau Minyak)的地方也就成了孩子们的出生地(不像别的孩子出生在医院里)。

从揭阳榕江畔“流浪”到加冷河口的谢树年都经历了什么,他自己不曾、也不想提起,后辈们也就无从知晓。多年之后,他的第三个儿子写下这样的诗句:

父亲流浪的最后一站

就是我的故乡

这段以谢树年夫妻遗留下来的部分证件为依据而拼凑起来的故事,也因此而被赋予了些许诗意。

水乡岁月

1957年5月25日,谢树年夫妻迎来了他们的第三个孩子,父亲为这个男孩取名惠平。

惠平有关人生的最早记忆,是他们一家人从加冷河口的一间水屋搬去了另一间水屋。一段又一段木桥把家家户户连接起来,每逢涨潮时,河水漫过桥面,桥板轻轻浮动,孩子们的心也随之起起伏伏。

记事后的惠平被父母送进社阵开办的幼稚园。在那里,一群小伙伴跟着他们那位绑着大辫子、穿着蓝褶裙的大姐姐学唱《刘三姐》。突然有一天,他们的学堂被封锁,课本被焚毁;大姐姐越窗逃走,跟大姐姐一起照顾他们的大哥哥被捉走。

惠平的心像浮在水面的木屋,也像微微摇晃的木桥。

但无论如何,他每天都要跟年长两岁的哥哥一起帮父母做事:他们合力用家里的手推石磨把两桶米磨成米浆,经处理后,倒入陶制碗状的模具里,然后摆在蒸笼上蒸熟,待冷却后取出即为水粿。父亲过后会用三轮车载着水粿去卖,这是他们一家赖以生存的营生。

加冷河的三岔口有个露天造船厂,船厂的工人每天会在下午三点左右到附近的一家咖啡店买包子吃。他们常常边吃包子边读报,离开时便把手里的报纸丢在桌椅上,那些报纸也就成了惠平的启蒙老师。

七岁那年,惠平入读加冷政府华文小学,此时的他已认了不少字。从小学二年级开始,他每天早上五点钟即起床帮父亲把蒸好的水粿载到陈嘉庚的橡胶加工厂大门外去卖,他认得高耸的烟囱上写的“陳嘉庚橡膠廠”除“庚”之外的所有方块字。

小五那年(1968年),他们一家搬离水乡,住进旧加冷机场路附近的政府组屋。

半百之后,他写了《浮动的童年》一文(发表于《联合早报》“文艺城”),缅怀那段难忘的岁月。

开启文创之路

惠平酷爱华文,但在小学低年级时,他并未接触过任何形式的课外读物。小五那年,他获全校(五年级)华文作文比赛第一名。小六那年,他代表学校参加“丽的呼声”广播电台主办的“全国小学生讲故事比赛”,虽未能获奖(老师说他未获奖的原因是他的潮州口音),但主办方送了他一本厚厚的华文字典,那本《新辞典》也就成了他的课外读物。小六毕业前,他的级任老师陈鸿能(贺兰宁)的首部诗集《天朗》出版,惠平获赠一本,那是他与现代诗的初次邂逅。

小学毕业后,惠平本欲报读中正中学,但却因未能找到该校校园,最终踏入附近的德明政府华文中学(现德明政府中学的前身)的门槛。

入读德明的两年时间里,他在文学课堂上接触到了清末四大谴责小说之一的《老残游记》及曹禺的经典名著《原野》,尤其前者对他日后步入文坛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中三那年,他离开德明政府华文中学,先后进入实能工艺中学及实明工艺中学读工科。就读实能工艺中学时,他的英文姓名发音跟班上另一同学极为相似,老师为了区分他们二人,便按出生年月大小分别叫他们Senior和Junior,希尼尔(Senior)从此成为他在学校的别名,后来更成为他的笔名。

就读工科的希尼尔有一大爱好,那就是借阅各类华文读物,国家图书馆大巴窑分馆是他课余最常流连的地方。这一时期,他开始接触台湾当代十大诗人诸如杨牧、洛夫、余光中、痖弦等人的诗作。

17岁那年(1974年),他读到台湾作家丁树南翻译的《小小说的写作与欣赏》,深受启发之下,他开始关注起小小说的创作。

在大量阅读的过程中,少年希尼尔萌生了“用文字跟自己对话”的冲动。在那个母语被矮化的年代,这也是内心极度压抑的他自我救助的一种方式。

1975年,他开始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作品。

初入文坛遇贵人

1976年,应召入伍的希尼尔每月都有一两篇散文刊载于《新明日报》“新风”版(姚紫主编)。次年的5月31日,他跟弟弟谢裕民合写的散文《生命的骰子》发表之后,“新风”版即因主编的离职而停刊。1978年8月,希尼尔、谢裕民兄弟二人合著的散文集《六弦琴之歌》出版(二人当时所用笔名分别为齐斯和依汎伦),收录了他们发表于《新明日报》“新风”版的大部分作品。

1976年希尼尔(左)与文学前辈姚紫(中)和谢裕民合影

姚紫是希尼尔文创之路上遇到的首个贵人。

1980年,就读义安理工学院的希尼尔开始在杜南发主编的《南洋商报》“浮雕”版发表作品。也就在这一年,他开启了小小说的创作。次年6月,他开始在杜南发主编的《南洋商报》“文林”版发表新诗与小小说。

杜南发是他遇到的又一个贵人。

1981年9月,在杜南发主催下,希尼尔、董农政、伍木等八位新华文坛年轻诗作者齐聚《南洋商报》大厦,交流诗歌创作经验。    

1982年8月8日,他再次出席了杜南发主催的极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与会者包括黄孟文、王润华等成名作家。也就在这一年,他的短篇小说《将军泪》获《南洋商报》主办的第一届“金狮奖文艺创作比赛”小说组首奖。杜南发亲自对得奖者做了专访,并以专辑形式来宣传此项赛事。

以此为基点,工科男希尼尔的文学创作之路越走越宽,各类奖项接踵而至。

这一年,他25岁,刚刚入职一家德国电池厂的研发部门,后担任集团在亚太区质量体系部门主管至2023年退休。

文学奖项盘点

但其实,希尼尔获得的首个奖项是台湾彩虹出版社主办的第三届“彩虹青年文艺奖”(散文类佳作奖),获奖时间是1978年3月。同年6月和9月,他分别在“全国文艺创作比赛”及“《星洲日报》征文比赛”中获新诗组佳作奖及武侠小说组创作奖。

1979年11月,他获“1978至1979年全国短篇小说创作比赛”小说组优胜奖。

1981年,他获“全国诗歌创作暨工友征文奖”诗歌组佳作奖。

1982年的首届金狮奖小说组首奖是他获得的第六项文学奖项。

1983年,他获“全国小小说创作比赛”公开组入选奖。

1987年,他获“全国微型小说创作比赛”第二名。

1989年3月,他的首部新诗集《绑架岁月》出版。次年,他获全国书籍发展理事会颁发的“书籍奖”。

1992年,他获“亚细安青年文学奖”微型小说首奖。同年8月,他的首部微型小说集《生命里难以承受的重》出版。两年后,他再获全国书籍发展理事会颁发的“书籍奖”。

1994年,他获台湾“海外华文著述奖”之(小说类)优异奖。

1999年,他的第二部微型小说集《认真面具》出版。

2001年2月,他的第二部新诗集《轻信莫疑》出版。该诗集入围2004年的“新加坡文学奖”(新诗类)。2014年,该诗集获得由汕头大学颁发的“国际潮人文学奖”。

2004年6月,他的第三部微型小说集《希尼尔微型小说》出版,次年5月再版。2006年,该小说集入围“新加坡文学奖”(小说组)。

2007年,他的第四部微型小说集《希尼尔小说》出版。次年,该小说集获“新加坡文学奖”(小说组)。

2008年,他获得由新加坡共和国总统颁发的新加坡文化界最高荣誉之“文化奖”。

2008年,希尼尔(右)荣获新加坡文化奖,由时任总统纳丹颁发

2009年,他获得由泰国皇室颁发的“东南亚文学奖”。

2013年4月,他的第5部微型小说集《青鸟架》出版。该部作品被列入“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经典”系列之一。

2014年,他获首届“国际潮人文学奖”(诗歌组)。同年,他获“第一届(2013-2014)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双年奖”二等奖及首届中国“太仓杯”全球华人网络法治微小说大赛优秀奖。

2015年,他获颁第七届(2013-2014)“小小说金麻雀奖”,也是首位海外奖项得主。

2016年,他获第二届“方修文学奖”短篇小说奖首奖(特优奖)。同年,他获第二届“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双年奖”(2015-2016)三等奖。

2017年8月,他的闪小说集《恋恋浮城》出版。次年,该小说入围“新加坡文学奖”(小说组)。

2018年4月,他的第六部微型小说集《退刀记》(《希尼尔微型小说》校园版)出版。该部作品入围当年的“新加坡文学奖”(小说组)。同年,他获“寓乐湾杯”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双年奖三等奖。也就在这一年,他被评为“世界华文微型小说40年”(1978-2018)40位贡献奖得主之一。

2019年,他的微型小说在2018年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年度系列评选中获“年度十佳优秀作品”。

2020年,他获该年度“武陵杯”世界华语微型小说年度奖优秀奖。

2021年3月,他的第7部微型小说集《丹那美拉的潮声》出版。该部作品入选该年度《联合早报》书选名单(十大好书之一),次年获颁“新加坡文学奖”(小说组)。

2022年,他获南洋理工大学孔子学院颁发的“第七届南洋华文文学奖”。2023年11月,南洋理工大学孔子学院为他出版了《第七届南洋华文文学奖·希尼尔选集》。

2023年8月,他的第三部新诗集《弹性系数外的浮云》出版。次年,该诗集入围“新加坡文学奖”(诗歌组)。

2023年,他被评为“2022年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十大新闻人物”。

2024年,他被评为“2023年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十大贡献人物”。

获奖于他而言已成为一种常态,他的创作史线条在前,获奖史线条紧随其后,两条线几近完全重合。

服务文学社团及其他

1988年,希尼尔加入五月诗社并担任秘书、副秘书、副社长等职至2002年。

1988年12月,他加入新加坡作家协会。1996年,他加入该协会执行理事会。2000年至2004年,他担任该协会副会长。2004年至2016年,他担任该协会会长12年。卸下会长一职后,他担任荣誉会长至今。

2002年,他担任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究会秘书长。2004年,他担任该研究会副会长至今。

此外,他还担任世界华文作家协会亚洲分会副会长(2011年至2014年)、新加坡教育部推广华文学习委员会写作组副组长(2005年至今)、大士文艺理事会副主席(2012年至2018年)、“李光耀双语基金”宣传委员会委员(2013年至2016年)、书写文学协会会务顾问(2016年至今)等职。

出版文艺刊物是传统文学社团最重要的活动之一。1988年至今,他曾担任21种选集、书刊及期刊的主编或执行编辑或编辑或顾问编辑。

自2000年起,希尼尔着手对东南亚历史最悠久的文学刊物之一——由新加坡作家协会出版的《新华文学》进行改革:每期都以不同的主题或专辑呈现刊物的多面性与多元化,使其获得海内外作家及学者的推崇。

除了参加本地的各类文学活动,他还曾担任多项华文文学创作大赛与文学奖的评委。他也是国家艺术理事会“作家培训计划”的作家导师之一,还曾在南洋理工大学主办的“文坛新秀”活动中担任导师。而他曾参与的海外文学活动,至今已多达38项。

希尼尔作品研究

自上世纪80年代开始,希尼尔的作品即成为本地学者及评论家争相研究的对象。到了上世纪90年代,他的作品也开始引起海外学者及评论家的关注。

迄今为止,海内外学者、评论家所著有关希尼尔作品的综合性评论达45篇,单篇评论达49篇。其他涉及希尼尔作品的论述,以及选用希尼尔的作品作为教学或考试之用的短片、“有声书”之类,累计多达23项。

最为值得一提的,是从1999年至2024年,本地三所大学(新加坡国立大学、新加坡社科大学、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及北京语言大学、国立台湾大学的学生以他的作品为研究对象或论题所写的学士或硕士论文多达10篇。

可以肯定的是,上述几项统计数字必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增加。

于希尼尔而言,这一切跟他已没有太大的关系。他要做的,只是一如既往“用文字跟自己对话”。正如他在一首新诗《风里的故里》中所描述的:

我不能指着一条南方的河流说

这不是一块令人迷恋的土地。一向缄默的

行者,以苍凉的语调讲述天上的星象

静候希尼尔更多的佳作问世。

后记

初识希尼尔在八九年前的一次文学活动中,初涉文坛的我礼貌性地上前向这位声名斐然的前辈打了声招呼。不久之后的又一次文学活动结束之后,帮忙收拾东西的我成为最后离开的三人之一,于是硬着头皮问正准备离开的他可不可以搭他的车去附近的地铁站,得知我住在碧山,他说可以顺路载我回家。

此后的我很少参加活动,也没再看到过他的身影。

近一年来,主编曾两次提议采访希尼尔(最近一次在今年的2月12日),但我都以他还年轻为由,说过两年采访不迟。但真正的理由,是我不知该如何跟他取得联系:若自己联系,怕他完全不记得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若找人帮忙,又担心陷入多此一举的尴尬。

今年的3月1日,受烈浦前辈之邀,我前往参加福德正神大士伯公宫建宫第38周年纪念晚宴,赫然发现希尼尔就在邻桌。晚宴结束后连忙过去打招呼,原来他已当我做故人,采访一事即刻敲定。不能不感叹缘分的奇妙。

接受采访之后,才发现他的冷峻只是一种表象,其内核还是有温度的。

但看到他发来的长达97页的《希尼尔创作年谱与资料》,我瞬间头皮发麻,不得不说他是我采访过的最最难写的一位。幸抑或不幸,实在无法说得清。

就给他一个相对简单的主题吧。很多时候,化繁为简是最明智的选择。至于结果是否令人满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希尼尔近照

(作者为本刊特约记者、冰心文学奖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