茄子的故事
文 · 尤今
多年前,到巴基斯坦旅行,结识了帕坦族马希尔。帕坦族(Pashtun)是巴基斯坦的第二大民族,素以好客闻名。有人打趣说:“帕坦人宁可开枪让你吃子弹,也不会让你剥夺他们款待客人的大好机会。”马希尔就体现了典型的帕坦族性格,彼此萍水相逢,他却热情地邀我们回家用膳。
抵达时,马希尔的姐姐扎尔米娜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餐。我自告奋勇地进去帮忙,她教我做茄子煎饼。她将茄子烫熟,剥皮,捣成泥状;再爆香洋葱片,倒入茄子泥,煎一会儿,最后倒入调了当地酱料的蛋液,慢火煎至灿烂的金黄色,摊在圆盘里,宛若一轮完美的夕阳。嗳,可别小觑这一道稀松平常的家常菜,一入口,那摄魂夺魄的好滋味啊,让我的胃囊经历了好似地震一般的撼动。
回国后,我反复尝试,却始终煮不出记忆中那般绚烂的好滋味,我想,也许糅合了异乡旅情的味道,是难以复制的。
这天,女儿来电,声音饱饱地含着喜悦:
“妈妈,今晚来我家吃饭,我要给你一个小惊喜。”
女儿擅长厨艺,餐桌上常常有推陈出新的好菜肴。
这晚,她做了一桌工序繁琐的素菜——荤菜易为、素菜难成;因为鸡鸭鱼肉带有先天的鲜甜,随意调弄,便能煮出一个灿烂的春天;瓜果蔬菜呢,虽然也有另类的甘甜,但是,它们需要借助肉类和海鲜,才能把内蕴的本味激发出来。若是全素,那就只能凭五花八门的酱料来开辟味蕾的新天地了。
女儿指着桌子中央的一道菜,说:“猜猜看,这是什么?”
大大的盘子里,摊放着一个扇形状的东西,金黄色,灿如晨曦。我仔细地看,但却看不出一个端倪。
她笑盈盈地说:
“这不就是你朝思暮想的茄子煎蛋吗?不过,这是我自创的,不是巴基斯坦式的,您尝尝,别有风味哪!”
她将整条茄子连皮带蒂放在炭火上,慢慢地烤至外焦内嫩,把茄皮轻轻剥掉,保留茄子的形状,平铺在锅中。然后,在蛋液中加入些许鱼露,和茄子一起慢火煎熟。
她说:“好的鱼露,用于烹饪,有画龙点睛之妙。”
在泰国、越南和菲律宾这三个国家的鱼露当中,她偏爱越南的。据她分析,菲律宾鱼露咸味过重,鲜味不足,像滂沱暴雨,有时会覆盖食物的原味。泰国鱼露在浓郁的鲜味里带有些微的甜味,像是旱季里的喜雨,比较适合烹煮辣味汤,如冬阴功汤,因为鱼露中的甜味可以中和汤里的辛辣,使味道更为圆融。至于越南的鱼露呢,在丰富的层次感当中含着沁心的果香,像霏霏细雨,能不着痕迹地渗入食材中,给味蕾带来惊喜;所以,是她的首选。
女儿从越南鱼露联想到越南人喜欢吃烧烤,灵机一动,便以炭烤茄子结合加了鱼露的蛋液,做成了味道独特的茄子煎蛋。炭火那种充满了野性的味道层层渗透进茄子里,而那温柔如月光的越南鱼露,却又驯服了那股奔放的野性,一刚一柔,刚柔并济,我吃得眉飞色舞。
当年从巴基斯坦回来,我东施效颦,屡试屡败,可能是对方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酱料。自行创新,另辟蹊径,反而可以带来难以预料的惊喜。
见我意犹未尽的样子,女儿促狭地说:
“妈妈,您那么喜欢茄子,以后,我给您做一道茄子刺身,如何?”
茄子刺身?我哈哈大笑,然而,笑着笑着,阿祥的脸,突然清晰浮现。
阿祥在怡保经营一家小餐室,他当主厨,烹煮的都是家庭式的菜肴,不讲究虚张声势的餐具与狐假虎威的盘饰,只注重食材的新鲜、烹饪的技巧与火候的精准。他稳扎稳打的经营理念,使客似云来。阿祥为人和气健谈,有空便穿梭于桌间,与食客东聊西扯。
那天,岚宁点了土豆炖牛肉、糖醋里脊、香菇炒油菜、豆角焖面。
哎哟,阿祥厨艺果然了得,菜肴道道普通,却道道美味;尤其是豆角焖面——炒得恰到好处的豆角还保留着娇艳的翠绿色,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那饱含特制酱料的面条呢,在柔软中带着富于韧性的嚼劲;层次丰富的香味,就不动声色地蕴藏在面条与面条的缝隙中。吸溜吸溜地吃着时,每一口都是家的味道,每一口都吃出了家的温馨,那种欢快满足,钻进了心里,成了永远的惦念。
后来再到怡保,我便央岚宁再带我去。岚宁笑嘻嘻地说:“你终于多了一个回返故乡的理由了。”
数次往返后,我与阿祥也渐渐熟络。有个湿漉漉的雨天,餐馆冷清,阿祥忙完了厨务,便坐下来与我们闲聊。我嗜食茄子,翻看菜单,却发现没有一道菜是以茄子为食材的。好奇地问起时,阿祥良久没有说话,然而,我清清楚楚听到了他深邃的沉默里蕴藏着长长的叹息。当他终于开口时,从他嘴里爬出来的那一串串话,有着火辣辣的痛楚;尽管那事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尽管伤痕已经化成了一个疤痕,可是,有人不经意地戳那疤痕,还是有鲜红的血流出来……
那一年,他16岁。父母住在乡下,以养猪和种菜为生。他是家中长子,下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父母忙于农务,两代之间好像隔着一堵厚厚的墙,实际上,他父亲那张木无表情的脸,在他眼中,和一堵墙并无两样。然而,这是一堵让人望而生畏的墙。对孩子,他只会发号施令,一不惬意,一记耳光便夹着万钧雷霆刮过来。
阿祥每天在鸡啼时分起身,步行到简陋的校舍。上学、放学,一回到家,便下田帮忙农务,也烹煮猪菜喂饲猪只,录音式的生活单调得如同一杯白开水。
那一天,住在同村的堂哥阿福怂恿他逃课,到热闹的城区玩一天。“乖乖牌”的他,犹豫不决。心里明明长了一双翅膀,偏偏又缺了一粒胆子。阿福见他迟疑,便使用激将法:“偶尔去玩玩,难道你爸还会将你绑起来毒打?”
他终于点头了,向母亲谎称学校有课外活动,傍晚才能回家。次日一早,穿着校服,拿着书包,怀着忐忑、憧憬而又兴奋的心情,来到约定的地点,和阿福会合,奔向一个陌生的快乐世界。
阿福带阿祥到一家热闹的咖啡店,请他吃鸡丝沙河粉、芽菜鸡、沙爹,一向习惯于粗茶淡饭的阿祥,突然尝到这些别有风味的美食,恍若置身天堂。餐后,阿福带他去看电影,家里连一台电视机都没有的阿祥,坐在戏院里,像个惊呆了的刘姥姥。
从电影院走出来,银幕上的缤纷影像还在他的脑子里不断地晃动着,阿福意兴勃勃地说:“走,我带你去纹身。”他迷惑地问:“什么是纹身啊?”阿福说:“待会儿你就知道。” 这时的阿福,在他的心里,已经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英雄了,他对阿福言听计从。
阿福要在手臂上纹一条小龙,阿祥不知道自己要纹什么,阿福问他:“你的生肖是什么?”阿祥说:“狗。”阿福说:“好,那就纹一只狗吧!”阿祥点头 ,可他万万想不到,手臂上的这只小狗,竟然会让他变成了一条“丧家之犬”!
傍晚回家后,父亲发现了纹在他手臂上那条栩栩如生的狗,他的脸立刻“呼”的一声卷起了五级飓风,藏在眼睛里的匕首露出了阴森的凶光,阿祥的身体僵成了一坨铁。父亲跨前一步,挥出一拳,狠狠地击中了他的下巴,把他打了个趔趄,暴喝道:“你这不肖子,什么时候参加私会党的,你说!”在父亲的眼中,纹身就是歹徒的印记,村里闹事的小混混,无一例外的都有着纹身。不善撒谎的阿祥,忍着剧痛,歪着下巴,支支吾吾地说出了白天的经历,这一说更是火上添油了,父亲用绳子将他捆起来,拿起一根木柴,不由分说,便朝他身上抽去,边抽边骂:“你是长子,不给弟弟妹妹立个好榜样,却逃课、纹身,我今天就把你打死,免得祸害社会!”母亲瑟缩在一旁,不敢劝阻,父亲怒火正旺,谁拦他,他准和谁玩命!一道道血红的、鼓突的伤痕在他的手上、脚上、背上浮现,那种痛,像浑身长刺的泥鳅,深深地钻到骨髓里,他忍不住嚎叫出声。晚上,父亲把他丢进柴房。疼啊疼,疼痛化成了细针,插满一身。他伏在地上,如狗般呜咽。突然,母亲的身影悄悄出现在柴房里,她双目浮肿,手里拿着药水,为他轻敷,泪水滴在伤口上,激起一阵又一阵尖锐的痛楚。母亲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爸在气上头,你去你伯伯家避一避吧!现在就走。”说着,把几张皱皱的钞票塞进他濡湿的手里,住几天,才回来。他坐起身,噙着泪,喑哑着嗓子,说:“我,我……”妈妈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哽咽着说:“别说了,我知道,你是好孩子。”这一刻,磅礴的眼泪将他的脸冲得千沟万壑。
他没有到伯伯的家去。
在月色之下,他趄趄趔趔地走到了临近的村子,藏在一间废弃的小茅屋里,睡了一夜。白天,他像个影子般躺在茅屋里养伤。到了晚上,饥肠辘辘,他潜到农田,看见挂在枝桠上肥硕的茄子泛着紫色的亮光,他偷偷地摘了几根,回到茅屋,狼吞虎咽。生摘的茄子外皮粗韧,内层在不讨喜的苦涩当中夹杂着泥腥的青草味,还有微微的刺喉感,难吃已极。阿祥三餐都以茄子果腹,可怕的味道把他的味蕾噬伤了。
阿福是在第三天找到阿祥的,阿祥死活不肯回家。父亲朝外放狠话:“不回家,就死在外面吧!”在那骨节眼上,阿祥是宁可死在外面的。
“后来,伯伯安排我到距离怡保70公里的小城太平去,在一家小餐馆当学徒。大约十年后,我在太平开了家小食店,一直定居在那里,从来不曾回过家。母亲倒是背着父亲,多次悄悄来太平看我。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他的葬礼上。” 阿祥顿了顿,接着说:“父亲去世后,我是为了母亲,才回返怡保开了这家小餐室的。”
伯伯在葬礼上对他说:“别恨你父亲。”他觉得伯伯站着说话不腰疼,然而,伯伯接着说道:“你当年在太平开设小食店,向我借钱,实际上,那些钱,都是你父亲多年的积蓄。你母亲曾多次去太平看你,你以为你父亲真的不知道吗?”说到这儿,伯伯的声音渐趋低沉:“你别忘记,他是你的父亲,始终都是。”
阿祥在父亲的灵柩前跪了一整夜。父子俩在隔了几十年后,一个在阳间、一个在阴间,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达成了和解。
“父亲与我的关系,就好像是生摘茄子,一直都是苦涩的。我现在不吃茄子、也不煮茄子,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我要在记忆里把这一段黑暗的往事彻底删除。”
“其实,烹调茄子有多种方法。”我说:“如果烹煮得好,是人间美味啊!”
阿祥点头,心领神会地说:“你说得对,我应该把茄子放进菜单里;或许,我也应该为我的孩子烹煮几道美味的茄子菜肴。”
我们相视微笑。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