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祝安画出最深层的思念

他以艺术疗愈丧妻之痛，拉近与女儿的距离，怀念消逝的本地景貌，展现小贩文化。

马祝安这个名字是2003年John Mathis到北京语言大学修读汉语时给自己取的。

当时老师安排他与三名韩国学生组成小组进行讨论，恰好阅读的一篇文章里出现“约翰”这个名字，三名组员马上望向他，仿佛他就是文中的主角。

“每个人都有中文名，可是约翰这个名字很普通很常见，太没意思，一看就是老外的名字，我想给自己取个老北京的名字。找了几个，觉得‘祝安’喻意好，就用了。”

对亚洲的向往，得追溯到1996年。在美国包装公司任职的马祝安被外派到新加坡，第一次离开有四季的美国科罗拉多州到一年如夏的新加坡。工作期间，他经常到周边国家和地区出差，感受到亚洲多元风土人情与文化。两年后公司关闭新加坡分行，他只得回老家。

然而，两年“住在太阳底下”的生活，除了难以忍受的炎热天气，他深深爱上不同于美国的亚洲，“全部都不同，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很让我着迷。”

尤其是白米饭和新加坡小贩中心的食物，更让他朝思暮想。为了解馋，他在芝加哥工作时常吃泰国或越南餐，弥补对新加坡美食的思念。

生活的魅力、美食的魅力，是促使他重返亚洲的动力。“要在亚洲生活和工作，我最大的弱势是不懂得任何亚洲语言。”

2003年，他决定到中国北京语言大学学习汉语一年。毕业后，在北京一家外文出版社当录音员，还认识了从香港到北京工作的太太。之后他到澳大利亚念商业硕士，再回北京和上海工作三年，担任广告公司的业务董事。

在中国生活五年，马祝安与太太萌生去意，想到香港或新加坡闯荡。两人说好，最先敲定的新职所在地，就是两人的新落脚处。结果，太太最先找到新加坡的工作，2009年马祝安再次踏上狮岛，组织家庭，落地生根，三年后女儿出世。

不幸的是，女儿四岁时，妻子战胜不了癌症病逝。女儿正值稍微懂事的稚龄，虽然能感受到母亲离开她，却难以用言语表达。马祝安因此决定离开广告业，全天候陪伴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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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画

每个故事的完结，每个画作的呈现，渐渐抚平父女内心永远的痛……

失去至亲，任何时候都是痛。女儿将痛化为丰富的想象力，天马行空地说着各种故事，有木乃伊与吸血僵尸搏斗的场面，有父亲背着女儿和爱犬在火山熔岩里寻找柠檬水解渴，有与恐龙共舞的派对，有闪电女孩在树林里追赶他们父女等等。

故事多了，马祝安决定把故事具象化，以水墨、油画等涂鸦绘画出每个故事，算是个记录。每个故事的完结，每个画作的呈现，渐渐抚平父女内心永远的痛，拉近了彼此的心灵。

简单的画作满足不了马祝安创意的发挥。他在一次逛美术用品店时发现了初级浮雕版画（linocut prints）的雕刻工具，买了一套自学。自此越是专研越发感兴趣，不同尺寸的刻刀不同雕法，讲究更为细腻深入。

浮雕版画是一种结合手工雕刻和印刷的创作方式，先将图案雕刻在胶版上，在选定的区域上色后，再用浮雕印刷机把图案压印在纸上。如果一幅画里出现几种颜色，就要分别制版，分别上色。填充好一种颜色后放在架子上晒干，再印上另一种颜色，重复操作几次。与绘画相比，雕刻更费功夫。

无师自通的浮雕版画作品竟获得朋友们一致好评，这让他萌生了创业的念头。2018年，他投入五位数资金，在加东一带租了一个小型工作室，从澳大利亚购买一台浮雕印刷机后，再添置晾架和橱柜，以及雕刻和印刷材料。

第一系列作品以女儿说的故事为题材。当她不再说故事后，马祝安开始寻找新构思，什么最能触动心灵？什么是新加坡人的最爱？什么能代表新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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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吃

“美食，已经成了另一种地标……”

食物，像是一种新加坡国家运动，人人都谈，人人都爱。

在新加坡久居14年，57岁的马祝安深感本地人对美食的热爱。外地朋友来新，小贩中心或咖啡店几乎是必到之处，当旅客离开时，吃的文化往往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

马祝安笑说：“我把这个国家运动转换成艺术作品，把小贩文化通过作品和商品形象化，发扬新加坡美食文化，让其他人认识到新加坡不仅仅只有冰冷的半导体制造业。”

对他来说，新加坡的美食已成了另一种地标：中峇鲁是蚝煎和福建虾面；德明路是云吞面；牛车水是薄饼和人民啤酒；竹脚巴刹是山羊肉；东海岸是粽子和饭糕；大巴窑是红龟粿；芽笼是榴莲。

女儿结束说故事的日子后，新加坡美食成了浮雕版画的创作灵感。尤其是地标性的美食，像榜鹅椰浆饭、加东叻沙、文东记鸡饭、陈明乌打、芽笼的榴梿摊，就连乌节路流动冰淇淋车，都是他的作品主角。

锁定目标后，他会先把摊位或食物拍摄下来，然后在平板电脑上加工设计，把图案刻在胶版上。雕刻阶段，最考耐心和功夫，短则一两天，长则半个月。从放大镜下刻出只有一毫米宽的线条，心一急，就可能前功尽弃。

马祝安的美食浮雕版画，给人一种熟悉、随性的感觉。他以看似潦草的笔风，勾勒出每个作品中的人物，尤其核心人物的表情，立体形象。摊位内各种摆设的纹理，粗细疏密，层次有致。即便是简单的墙角，线条分明，毫不马虎。

每张作品，马祝安以颜色突出重点，用色尽量保持简洁，例如小贩摊位的黄色灯牌，以红色书写招牌字，焦点鲜明。他在北京修汉语时练过毛笔字，因此版画上的中文字都是他亲手写上，工整度颇具专业水平。

在至今完成的15个与美食相关的版画作品中，马祝安认为创作过程最具挑战的是咖啡店一隅。这是一幅没有在周边留白的作品，意味着雕刻和印刷过程不同一般。

首先是所用的胶版不够大，必须把画作分别用好几片雕刻，然后拼凑一起，衔接处得留意不能留下肉眼可见的痕迹。其次，由日本购入的手制纸张在盖满胶版后印刷时，要如何不着痕迹地粘贴，撕开时又没有破损，非常考技巧。

“这是我对自己的挑战，想做一幅最大的作品。我先以红龟粿做实验，掌握技巧后才进行咖啡店的创作。”

马祝安有个习惯，每完成一幅作品，会赠画给摊贩老板，一来二去结识了许多本地朋友，“对于外国人来说，想要融入本地生活就要走出自己的舒适圈，多与本地人接触。”

记录美食外，人是他作品的灵魂，“每个定格的瞬间都是记录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少了人的介入，只有食物，那所有摊位并无区别，是摊主与熟客的互动才形成小贩文化，让一切生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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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店

“我希望大家多关注我们的店屋和咖啡店文化，重视它的存在……”

生于斯者，对本地食物的触感，是习以为常的熟悉。这份熟悉，常等到消失后，才倍觉惋惜。

冠病疫情对许多行业生计的冲击是超乎臆想的，不少传统经营就面对冠病带来的挑战。14年来一直在加东如切活动，马祝安能感受到这股隐晦的变迁和不安。

就像他版画作品之一的忠平餐室咖啡档，因无法支付更高的租金已结束13年的营业。把画作交给咖啡档的老板时，他既无奈又庆幸能为对方保留回忆。

他的工作室取名Tatsu Maker Works（Tatsu是他的日本爱犬名），在如切旧路店屋附近的三层楼小型购物中心里，位于三楼的小室。工作室本来在二楼，后被屋主收回自己发展。

现在的工作室，左右墙是四五步的距离，一角是印刷小机器，紧贴着门口是晾干作品的铁架，层层叠起，有点烤面包的样子。架子背后，一个小书架贴着墙，堆着纸张、橡胶片、颜料等工具。唯一的椅子，静静地摆在一米大的工作台下，往左几寸是往内开的大门边。

一张椅子坐不了两个人，他建议去咖啡店做访问。沿着如切路店屋的五脚基，一路走到附近的印度咖啡店，边走边谈工作室的屋主在疫情期间提供的减租帮助、谈如切的今昔、聊着新旧商店的交替与无奈。

咖啡店人不少，两人各点了一杯姜茶，看着茶冒出的热气，感受着新加坡的热。谈话时，电单车飞驰而过，路旁乌鸦不时啼叫，还有车辆声、叫卖声、手机铃声、点菜声，然而这丝毫不影响他分享自己故事的雅兴，倒是引来好奇的过客转头偷瞧。

在新加坡以艺术创作谋生不易。马祝安不否认从一开始的嗜好，到之后发展成商业机会，生意时有时无。除了版画作品，他也把版画印制在T恤上售卖，并计划进一步扩大零售业务，如印成布袋和帽子等。

账本上的收入多寡从不曾磨灭他的创意热忱。虽然浮雕版画在本地艺术领域仍属小众市场，但马祝安坚信，作品的独特性是致胜关键。

“我的作品特别之处，在于它蕴含情感上的深层意义，让别人对新加坡特别怀念、或是感到温暖亲切。而且我希望大家多关注我们的店屋和咖啡店文化，重视它的存在，以及它在新加坡建国历程中扮演的角色。”

小贩文化和咖啡店文化，是新加坡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一天三餐，一周七天，炊烟烹煮的美食，日积月累，是人气最旺之处。咖啡店和小贩中心不仅是填饱肚子的地方，更是文化和社会的呈现，马祝安希望能以自己的作品反映社会面。

然而，年轻一代能传承小贩文化吗？古早味可持续多久？马祝安并不悲观。

“我们不妨想想，这个味道重要吗？其实在时间的洪流中，人和周遭事物不断改变，食物的口味也在改变，到底要顺应大势所趋研发新口味，还是鹤立鸡群保留固有口味，都有各自的生存空间和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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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她

“我教她做作业、学笔画、写作文，我是她唯一的补习老师！”

马祝安画榴梿、画叻沙、画福建虾面，但他对榴梿敬而远之，叻沙和福建虾面几年吃一次。最让他困惑的是，本地为什么越来越流行吃火锅，“火锅是冷天吃的食物，新加坡这么热，怎么还能吃火锅？”

新加坡食物中，他偏爱海南鸡饭，原因很简单，“很难做得不好吃”。再来，薄饼、云吞面、烧肉和炸馒头等，都是他的选项。至于女儿则偏爱汉堡薯条。

妻子过世后，马祝安没有回美国，也没有选择到妻子家人所在的香港。“我的女儿在这里出世，我们在这里生活很久，住得好，日子愉快，这是我们的家。”

两年前，为了省下学费开销，他把女儿从国际学校转到本地小学，第一次学习华文。

“她当然会投诉上学难，华文难，但是，有哪个地方的小孩没投诉过上学苦、功课多呢？这是正常的过程和经历。新加坡教育体系是世界少数几个最佳的，有机会要把握。”

至于华文，这个懂得说北京话的洋爸爸，是她最好的补习老师，“我教她做华文作业、准备听写、学笔画、写作文，我就是她唯一的补习老师！”

马祝安很实在，也了解学习华文不易，因此对女儿的学业，除了华文科，其他科目都设目标。“新加坡的教育制度确实有压力，但挑战是必要的，我只要求她完成功课和复习。明年她进中学了，也会继续在新加坡完成学业。”

把脉异地生活的质量，能否融入当地社群是重要指标。马祝安觉得，新加坡对外国人的接纳度高，“如果在我的肤色背后，拥有的是其他人没有的技能，能为这个国家的经济或文化或社会作出贡献，自然会受到欢迎，更易融入当地社会。”

就如他所言，生活充满挑战，这里那里都一样，积极面对是最佳武器。

John Mathis’ journey to Asia began in 1996, when the American packaging company he was working for sent him to Singapore. It was his first visit to this part of the world, and he fell in love with its culture and lifestyle.

After a two-year stint here, he returned home to the United States. He wanted to live and work in Asia again, and realised that not knowing any Asian language was a handicap.

So, in 2003, he started a year-long course to learn Chinese at the 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 in China. That was where he gave himself the Chinese name Ma Zhu An, and met a Hong Kong woman who soon became his wife.

After working in China for a few years, the couple moved to Singapore in 2009, and their daughter was born three years later. Sadly, his wife lost her battle with cancer when their daughter was only four. Mathis decided to leave his job in the advertising industry and focus on caring for his child as they grapple with their grief. 

One way they processed their loss was through art. His daughter spun stories about mummies, vampires, dinosaurs, and father-daughter adventures. He turned these into drawings, and then ventured into making linocut prints. A linocut design is carved in relief on a block of linoleum, inked, and then impressed onto paper. Colour linocuts require a different block for each colour.

In 2018, Mathis opened Tatsu Maker Works, a small linocut studio in Katong. His first series of linocuts were based on his daughter’s stories. Subsequently, he turned to a subject that is Singaporeans’ great passion: food. Mathis is passionate about this topic as well, and views Singapore’s food – from Geylang’s durians to Tekka Market’s goat meat – as local landmarks.

After deciding on a subject, such as a particular hawker stall, he photographs it and creates a linocut design on his tablet. Next comes the carving – a process that requires patience and skill, and can take up to a few weeks.

The Chinese characters in his prints are handwritten by Mathis, who learned calligraphy when he was in Beijing. While food is featured, it is actually the depiction of people that forms the soul of each piece. “The interactions between hawkers and their regular customers are what makes hawker culture come alive,” he believes.

Having lived here for 14 years, he now regards Singapore as home. Two years ago, his daughter switched from an international school to a local primary school, where she started learning Chinese for the first time. It was challenging for her but “Which kid doesn’t complain about school and homework?” he reasons. “We should take the opportunity to benefit from Singapore’s education system, which is among the best in the world.”

Singapore is very accepting of those from other countries, he feels, and he believes that foreigners who want to integrate into local life need to “get out of their comfort zone and interact more with locals”.

After completing a linocut, for example, he gifts a print to the stall owner whose hawker stall is the subject of the work. That’s one way he tries to make new friends. Through his art, he also hopes more people will get to know Singapore’s food cul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