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台岛上的足印
文图 · 林高
G提议,趁填海之前去望一望炮台岛。出发前G发了一些资料给大家看。哦!竟有出土的东西:我于1979年登在《南洋商报》的一篇散文和一首诗也被挖出来。G是有意点唱尤雅的老歌《往事只能回味》引大家跟着唱,于是那天沿丹那美拉海岸走到樟宜湾,望彼岸,说故事。樟宜湾海域即将展开填海工程,填海面积达900公顷,大约12个植物园那么大。
炮台岛(Pulau Sejahat)方圆1.2公顷,不足两个足球场大。岛上没有人烟,没有井水。这样一个荒岛却煞有其事,扮演过战略上的角色。岛上有碉楼、炮墩和弃置的营房,1968年英军撤退后留下的二战遗迹。六十年代末吧,有人发现它的“荒僻”可以转化为自由,于是炮台岛变成一个“时代的场景”。那时候,青年朋友、本地文艺团体喜欢到岛上夜宿游玩。用S的话是,上去就熬夜熬到天亮,有没有地方睡觉也不管那么多啦。
我是七十年代中去的。1972年从教育学院毕业,班上11个男生常结伙到外岛玩,C是带头羊,圣淘沙(那时叫绝后岛)是首选,也去过炮台岛两次。一伙人在樟宜码头用大塑胶袋盛水,束紧,放进大塑料桶提上船,只带罐头食品和干粮,多带一些矿泉水和啤酒。雇一只船载我们,兴致勃勃出发,并约好船夫隔天回程的钟点。
偏在海角,炮台岛便有了传说。传说之一是:1569年亚齐和葡萄牙在樟宜海域发生一场激战,亚齐的武器和军备敌不过葡萄牙而溃败,惨遭歼灭。亚齐将领的魂魄老徘徊于炮台岛上,部下化为礁石仍守护着他的英灵,伺机报复。这是历史留下一条仇恨的尾巴。传说之二显然肇始于民间:德光岛上的居民发现有一马来老人家每天从炮台岛划船到德光岛,傍晚又划回去。居民好奇,跟踪到岛上,老人家忽而消失,遍寻无人影,只见一块大石头。居民相信马来老人家是岛主,便设置神龛礼拜,并在石头上供奉拿督公。又传闻,那块石头跟着岁月会变大。这是信仰留下的美谈。一个有传说的地方会产生神秘的氛围,月色变得迷蒙。更深夜静的时候,喝啤酒,打牌,聊到哪里可能引发一台高调,一腔鬼话,爆笑起来满地是尸首。青春就为了享有那样的自由。或者说,青春就喜欢无边无际。炮台岛很小,却提供给我们很大的天空。
G意犹未尽,特地请来几个老朋友到碧山妇女组导读会来谈炮台岛。那天午后,记忆库一个一个翻倒出来,叮零咚响。K先说。他制作幻灯片,播歌,老歌最能勾起共鸣,情不自禁大家跟着唱。K从育英中学毕业,之后参加校外口琴团,去炮台岛玩是口琴团组织,约20人,大约是七十年代初。先约法三章:除了自备的东西,其他包括吃喝、药箱、煤气灯、乐器、歌谱、道具……大家分担携带。到了岛上觉得海阔天空,便唱歌,有人吹口琴伴奏,唱《赶车人》连带表演,扬起树枝当鞭子。然后合唱,《茉莉花》《小白船》《高山青》大家都会,一人开头就都跟着唱。《高山青》的歌词稍稍改了,“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改为“新加坡的姑娘美如水呀,新加坡的少年壮如山”。女生喜欢唱《洪湖水,浪打浪》:“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啊,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大都正当壮如牛的年纪,唱哥呀妹呀大概也眉来眼去送秋波吧,恋爱是那样开始的。晚上玩打野战,敌人躲进灌木林,四处幽暗,如临战场。K说,那时候翻开报纸天天看打战,烽火连天,大概感受到越南战场上的悲愤,我们分两个阵营模拟战时状态:敌军侵略,我军抵抗,谁做情报员,谁被俘虏,小石块当手榴弹丢,谁谁死了,巡逻要喊口令。炮台岛上狼烟四起,真的很好玩。
七十年代末L是新加坡工艺学院中文学会的执委,组团上去,约三十几人。那时Singapore Polytechnic叫新加坡工艺学院,甫从珊顿道搬到杜佛校园。中文学会是注册团体,不归学校管理。L说,学生大都关心社会,思想比较左倾,也可以说,自觉有一种使命感,有一股要投注进去的热血——虽然说不上来“理想”的具体愿景。上炮台岛就为了体验“集体生活好”,在唱游中学习。一起唱歌,跳土风舞,感觉就是团结,团结就是力量。《友谊的歌声》是必唱的:“六月的大地洒满了阳光六月的田野到处花香……”然后是《铁道兵志在四方》:“背上了行装扛起了枪,雄壮的队伍浩浩荡荡,同志呀你要问我们那里去呀,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第三广播电台白天和晚上都播文艺歌曲,这些歌是常播放的,歌词稍稍改了,譬如“铁道兵”改为工人,“同志”改为朋友们等。也唱本地创作的歌曲,譬如《胶林我的母亲》《黄梨园组歌》《新加坡河之歌》。唱歌加上表演,气氛很热烈。然后是坐下来“谈心”,互相批评,指出彼此的优点和缺点,可学习可改善之处。L记得过后有关方面来约他谈,他照实说,出发点是学习和关心社会。L觉得,约谈主要是因为“中文学会”主办的度假营每次有百多人参加,分组学习,讨论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由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帝国主义。那时代鲁迅、高尔基是青年学习的榜样。会讲到高尔基的小说《母亲》;会吟唱鲁迅的《自题小像》: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中文学会”还办社工活动,到红山组屋做家访,邀请小朋友参加“红山儿童计划”,为小朋友开补习班,搞集体游戏,带到动物园游玩。L还主编《仙人掌》和《耕耘》,报道活动消息,发表文章。“中文学会”的目标是走入社会,关心民生,会员的态度是很积极的——那个时代的青年很不一般的一面。有关方面“约谈”大概是想了解是否“有人”渗透进来,做了档案以后可以有追踪的线索。
S的经验比较不一样。八十年代初,他和一帮朋友到吉隆坡参加一个课程。美国著名学者戴尔·卡耐基(Dale Carnegie)的理论凸显的要点是:“心理是可以建设的”、“普通人是可以取得成功的”。受到这样的勉励和驱策,便结伴北上学习。课程是密集的,住在酒店,三天两夜完全与外界隔离。去上课的人主要是从事建筑、中医和保险。后来朋友介绍朋友,上过课的人不少,都觉得受益不浅,都在想:如何认识自己,如何在健康、家庭、社交、经济和精神各方面取得平衡,如何才能使自己释出最大的能量,成功当老板——那个时代的社会主流意识是怎么尽快做个成功人士。于是便有人建议去炮台岛,要把“大家的动力”组织起来。上炮台岛大家的意愿就是“分享”上课后所得到的启发,生活和工作上哪里碰到问题,怎么处理。大约一百二十人参加,三人先锋队早一天上岛去打扫,“占领”地盘。S负责康乐,当主持。睡觉是不用想的啦,席地而坐,熬夜到天亮。大家一半是玩,态度却是积极的,讨论后组长要轮流上来做报告。社会的主流意识已开始转向,都想出人头地,后来真的有好些人当了老板。从炮台岛回来后有“政府人”约谈,留下记录,S也就没有再参与类似活动。有一班朋友则着手办理社团注册的事,就有了“新智文教发展协会”的成立,随后展开很多活动,包括开课、导读、步行、扶老济贫,到今天还是一个十分活跃的团体。说到这里,S自我解嘲一番,他没有当成老板,他喜欢旅行,存够钱就出国,后来又组织“蚂蚁爬山队”,爬大汉山,开始累积带队的经验。最后当导游,认识大家,今天还跟大家在一起玩。
当天K也提到本地作家尤琴曾出版散文集《炮台岛上》。尤琴写打野战是有主题的,模拟“侵略与反侵略”的场景,玩得十分逼真,其中有一段这样写:
我们也低下头了,心胸里却浪涛般地翻滚着。
“但是,英勇的人民是不屈的。”女组员抬起头来毅然而充满信心地说:“他们站起来了,都站起来了,站在自己热爱的国土上,背起枪干、建起堡垒,和日本皇军作战, 不许侵略者蹂躏祖国的每一寸土地!”
浪涛“嘭”的一声拍击着岸石,激发起一阵震天巨响。
打了野战还看展览,有图片、资料说明、日军侵略新加坡路线图等等,准备充足。这样的郊游是那个时代的青年关心社会的形式。炮台岛现已填土,和德光岛连在一起,作为军事训练用。
当天下午的尾声是要我朗读1979年发表的一首诗《记一个周末》。我觉得,那个年代特有的情怀并没有被时间冲刷干净。都有点年纪了,仍是认认真真,踩着自己的足印走回去,把一个大家来聊闲天的下午,搞得气氛欢愉而充实。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