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一只浮荡于南洋的漂瓶
——画家任建辉印象
文图 · 赵宏
三十年前的1992年,任建辉正式从中国北京移居新加坡。那时候,他的美术界朋友们,周春芽、曾梵志、何多苓,以及一大批同时期的当代画家,如:岳敏君、方力钧、张晓刚、刘晓东、隋建国……已经引起或即将引起以美国为主导的西方世界的集体关注。凡是有中国符号的、甚或夸张的政治意象和概念的波普作品,统统都在国际艺术资本的围猎和追逐之下,成为新兴的当代主义经典,每一个画家似乎都站在迎着潮头挺进的大船之上。30年后的2022年,一个宏伟的时代彻底结束了,美国和西方世界同样举起了政治的大旗,但这一次,中国,或者华人面孔的艺术家所面临的已经不再是鲜花、掌声和天价的金钱,中国的崛起让西方世界惊惧,而被资本角逐和影响之下的国际美术界和美术评论体系,也将再次面临一场史诗级的变调……福兮?祸兮?
对于任建辉,与其说1992年的南下之旅是主动选择,还不如说是一次率性的自我放逐。随后,在当时艺术气氛并不十分浓厚的南洋之地新加坡,他没有像同时期的那些画家一样置身于大众视觉的焦点,而是跳下船化作一只漂瓶,直到今天,仍在南中国海温暖但暗流涌动的海水中,或起,或伏,没有靠岸。他曾经是当时中国仅存的几位民国时期留学西洋的美术大师之一——吴冠中先生的得意门生,如今,他在女皇镇的一间画室教画、创作,总是一派标准的、东方式的温婉与谦逊的夫子形象。但在他心中,以及作品之上,隐隐流露的是不变的一腔豪气和对人性与宇宙的思索。他喜欢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909-1992)以及卢西安·弗洛伊德(Lucian Michael Freud,1922-2011)的狂野与任性,他的内心是要在西方人主导的美术体系分占一席之地,新加坡只是一个中途休息站。报恩师知遇之恩耶?亦复恒久不灭之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雄心耶?
任建辉,1956年出生于中国四川省成都市。1978年,他考入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师承吴冠中先生。大学期间,他主修书籍艺术系,专研插画及装帧设计,亦系统学习素描、油画、国画和钢笔画。老师中不乏名家,如范曾、李燕(李苦禅之子)等。当年,吴冠中先生很欣赏他的才华,毕业后还多次叫他来家中吃饭促谈,并亲自签名赠画,以示鼓励。有一年,吴冠中的旅法同学朱德群(Chu Teh Chun,1920-2014,与吴冠中、赵无极并称中国艺术界“留法三剑客”,法兰西艺术院院士)在中国美术馆办展,吴冠中特意打电话约任建辉见面,要把他引荐给朱德群。可惜的是,任建辉那天鬼使神差,居然忘记赴约,失之交臂。
1991年,刚刚于1990年获得中国首届书刊封面设计大奖赛一等奖的任建辉应邀参加中国画家赴新加坡展览,初渡南洋,见到曾国和(Chan Kok Hua)。曾国和号秋斋主人,“秋斋”两字取自齐白石的一幅篆书作品,被曾国和收藏后定为斋号。1979年,曾国和还在新加坡做记者,到访北京时结识吴冠中,并对精彩异常的中国画产生极大兴趣,回国后在卡佩芝路经营新华工艺美术中心(Sin Hua Gallery),以独到的眼光和素养,系统收藏二十世纪中国水墨画南北各派名家之作,是当代新加坡收藏中国书画的一座高峰。2016年,曾国和的藏品之一,“在北京举行的北京保利春季拍卖会上,被誉为‘一百年来最重要的中国画’的傅抱石名作《云中君和大司命》,以2.3亿人民币(约4700万新元)成交,令新加坡收藏家和鉴赏家感叹‘走宝’”[1]。该画“是傅抱石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物画,在近代美术史上占据重要位置。据报道,傅抱石一生中创作尺幅超过三米的巨制不超过五件,而这幅画长3.15米,宽1.14米,尤其珍贵”[2]。曾国和是本地画廊和收藏界的巨擘,力邀任建辉南下,并主动承揽他的个人展览,这是十分重要的资讯。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就是吴冠中本人,能走到海外举办个展也是一件非同寻常的大事。任建辉的首次展览多以吴冠中风格的彩墨作品示人,其时正逢吴冠中本人在世界范围引起瞩目之际,自然走俏热卖,大受欢迎。
1992年起,任建辉开始在位于巴耶利巴时代中心(Times Center)的联邦出版社做插画和封面设计兼美术编辑。至2002年,新加坡国立大学(NUS)建筑系邀请任建辉出任基础素描和艺术造型设计以及水彩科教师。2008年,任建辉主动叫停这份工作,辞去教职,开始专心个人绘画。此后至今,国大建筑系未再续聘新的美术老师,成为绝响。不过,任建辉当年教过的建筑系不少学生一直在业余时间追随他从事绘画学习,并且按照例常每年举办作品展览。也正是这些学生和日后慕名而来的习画者,支撑起任建辉的日常生活开销,让他可以既有时间教画,也有时间和精力从容地进行自己的创作。
在这一时期的1999年,本地画廊界另一位重量级人物,同时也是与中国众多现代艺术大师结下深厚友谊的著名摄影师、文化奖得主蔡斯民(Chua Soo Bin,《海峡时报》曾称其为“新加坡最抢手的商业摄影师之一”)的斯民国际艺苑曾为任建辉举办个展,再次引起“东南亚收藏家关注”[3]。同年,新加坡知名画廊Opera Gallery开始代理任建辉作品。该画廊初创于1994年,在巴黎、新加坡、纽约、伦敦、香港、首尔等世界各地有10几处分支画廊,关注富于当代、现代概念的和有国际影响力的画家,对任建辉的作品赏识有加。2000年,他的作品个展在纽约举行,藉此也开始“受到欧美市场的关注”[4]。2009年,任建辉受邀参加意大利卡亚斯亚诺美术馆(Chianciano Art Museum)举办的双年展,获特别荣誉奖,其后在2015年、2018年和2021年也多次在伦敦、纽约及意大利等国际展览上斩获大奖。
任建辉坦言,在40多年的美术探索和创作生涯中,他经历过至少10个系列主题阶段。起初,他的重点自然是落笔在水墨画上,那是一种天然的、来自恩师吴冠中先生的滋养。不过,源头是起点,也是束缚,如果不能突破,就会永远被压服于吴冠中“抽筋、扒皮、见骨”的“形式美”的窠臼之中,跳不出来,而这,对于一位有深刻思想,要建立自己的新体系和新维度的画家来说,是致命的。于是,任建辉选择了做“叛徒”——“在吴冠中的调教下冒出头来的杰出‘叛徒’”[5]。任建辉有高超的写实功力,“他传承了老师对艺术的奉献与激情,其余都是自己的独创”;“在写实的记载功能已被摄影所取代的今天,画家仍然得依靠它的力量,才能传达一种更高的超现实精神,更高的心像与思想的结合,这就是任建辉的艺术所呈现出来的令人叹服的面貌”;“他一直埋头创造,反思,人们在物质世间的种种行为与动作,以及对未知的盼望,甚至在某种时空中人变成漂瓶的命运,也是他笔端的关怀”[6]。
任建辉放下毛笔,拿起油画刷和调色板,开启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他“终于选定了他的表现风格。通过半写实手法,他在现代油画中展示出一种崭新的力量——由现代主义与原始主义的融合。独一无二的色彩运用法使他掌握了处理背景与前景的最佳方式,将它们在画布上分开的同时,造成一种完美的互补效果。这得来并不容易。在他艺术生涯的前十年中,任建辉使用水墨的时间比任何其它在学校所学的画法都要多。”[7]事实上,纵观任建辉后来的油画作品构成,一直都隐含着某种水墨艺术特有的墨迹点染和墨线抛洒的渲染信息,这种点线的抛洒和美国画家杰克森·波拉克(Jackson Pollock,1912-1956)的“滴画”中油彩颜料的抛洒所形成的点线效果是不同的,它几乎贯穿任建辉的所有作品。表面上看,任建辉似乎拉开了与吴冠中的距离,但吴冠中曾经对他耳提面命的那句话——“你看到美感了,但没把形式抽出来”,却始终在影响着他,他一直都在尝试在具象中抽离形式,在写实与抽象之间平衡视觉美感,他对形式美有着终极的向往。
任建辉的夫人许颖女士曾经评价任建辉的作品很美,但不漂亮。言者无意,但却暗合了大师的观点。对于美,抑或绘画的形式美,吴冠中说过:“我曾在山西见过一件不大的木雕佛像,半躺着,姿态生动,结构严谨,节奏感强,设色华丽而沉着,实在美极了!我无能考证这是哪一朝的作品,当然是件相当古老的文物,拿到眼前细看,满身都是虫蛀的小孔,肉麻可怕。我说这件作品美,但不漂亮。没有必要咬文嚼字来区别美与漂亮,但美与漂亮在造型艺术领域里确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漂亮一般是缘于渲染得细腻、柔和、光挺,或质地材料的贵重如金银、珠宝、翡翠、象牙等等;而美感之产生多半缘于形象结构或色彩组织的艺术效果”[8]。从这个概念角度看,任建辉无疑是完全合格的吴冠中学生,他各个时期不同系列的作品,很难用普通观众所常用或熟知的漂亮来形容。他的作品没有甜的味道,没有一眼可见的俗气。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样,不想成名立万、开一代风气的画家也不是好画家。没有一个画家不会梦想着自己的作品被外部世界承认,享受崇拜和艳羡的掌声与目光。那种只为自己欣赏,只为自己画画的作家,在每一管颜料、每一碗米饭都要付出真金白银的现实社会里是不存在的,只是传说。不可否认,任建辉曾一度希望与他当年曾经勾肩搭背,如今却都已如日中天的天王级的美术界朋友们建立一种至少在画面上的,或者说职业的或专业角度上的联系——“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这种联系必须是直接的,因为只有直接,才能鲜明地印证他们彼此之间的关联。新加坡本土成长和美术教育体系培养起来的画家没有这种关联,也并不在意这种关联。在这过往的30年中,在世界当代艺术的焦点无可非议地聚焦于中国元素和中国符号的时候,远在赤道的小红点的任建辉,很难凭自己的一人之力,揽到聚光灯的强烈光柱,也没有一个可以互相依靠的、有着同样文化痕迹和标记的画家团体可以抱团取暖,一起吸引潮流的青睐。于是,任建辉,一个孤独的行者,在放逐的荒岛上,在漂浮的海浪间,只好开始孤独地呼唤——他的《西藏系列》,让人想起陈丹青、艾轩……《名牌系列》,让人想起王广义、隋建国、刘炜、严培明、尹朝阳……《绿风系列》,让人想起俸正杰……当然,在这10个系列的作品中,还可以看到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1928-1987)、培根、弗洛伊德……但最后,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任建辉。
在《漂瓶》系列中,被禁锢在漂瓶中熟睡的婴儿或者愤怒的光头男人;在《隐逸宇宙的流浪者》系列中,悬浮于太空中被时间抛弃和被沙砾蹂躏之后的男人女人,或者远古动物的尸骸,或者金属质地的零件或结构,或者高耸的建筑物残存的柱石……那些,就是任建辉,就是任建辉高傲但却谦卑,柔和但却激昂,舒展但却紧张,澎湃但却压抑,饱满但却拘谨的真实内心。
任建辉是一位天才的画家,是一位隐忍的儒生,他有执着的艺术信念和雄心,却被海岛与大洋隔绝出无奈与悲情,他只能漂泊,就像一支漂瓶。
“我们从来没有怀着过度的奢望,所以无所谓名望。因为没有虚幻的憧憬,也无所谓成就,精神如此了得解放。‘生命中很多时候,有许多事情不能成全,何不站在另一角度,虽不能至,心向往之’”[9]——这就是任建辉,天枰座。
“现在,我至少还有一个好身体,还可以好好画画”,任建辉如是说。
注释:
[1]杨林展霆《名画》,《联合晚报》,2016年6月10日。
[2]同注[1].
[3]邹璐《最真实的自己在画里》,《SG50金禧缤纷》,新加坡美术总会出版,2016年6月。
[4]同注[3].
[5]陈瑞献《序·任建辉画集》,新加坡美术家协会出版,2011年8月。
[6]同注[5].
[7]任聪《任建辉的西藏系列》,《任建辉画集》,新加坡美术家协会出版,2011年8月。
[8]吴冠中《绘画的形式美》,《南方美术》,2014年5月30日。
[9]任建辉《隐逸宇宙的流浪者》,《任建辉画集》,新加坡美术家协会出版,2011年8月。
(作者为本地水墨画家、独立策展人兼国家美术馆艺术论文翻译)
Self-banised but freed in art odyssey
Ren Jianhui was born in Chengdu in 1956. In 1978, he enrolled in the Central Academy of Arts and Crafts (now the Academy of Fine Arts of Tsinghua University) where Wu Guanzhong was his mentor. He majored in Book Art design and systematically studied sketching, oil painting, traditional Chinese painting, ink pen drawing, etc. Among the teachers, many were famous artists like Fan Zeng and Li Yan (son of Li Kuchan, a great 20th century Chinese ink master). Wu Guanzhong appreciated Ren’s talent so much that even after he graduated, Wu invited him for dinner at home many times and gifted him one of his paintings with his personal signature as encouragement. When Chu Teh Chun[1](1920-2014) held an exhibition in the China Art Museum Beijing, Wu Guanzhong specifically hoped to recommend Ren to Chu Teh Chun. It was a pity that Ren missed the appointment.
30 years ago, in 1992, Ren relocated to Singapore from Beijing. At that time, his friends in the arts circle, including Zhou Chunya, Zeng Fanzhi, He Duoling, and a large number of contemporary pioneer painters of the same period like Yue Minjun, Fang Lijun, Zhang Xiaogang, Liu Xiaodong, and Sui Jianguo had either successfully or were set to attract strong interest from the West. All pop artworks with Chinese symbols, exaggerated political images or concepts were hunted by the international arts capital and became the classics of emerging modernism. Every painter seemed to be standing on a big ship advancing against the tide; sadly when 2022 came, the grand era has already come to an end.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West are now raising the political banner again. However this time, China or artists with Chinese faces are no longer welcomed with flowers, applause, and huge capital. The rise of China has frightened the western world and the international arts community and art critic system challenged. They will have to face an epic change… disaster or not, who knows?
For Ren, his decision to be in Singapore in 1992 was not much of an active choice but a spontaneous self-exile. The artistic atmosphere here was not very strong then and thus he was not under public scrutiny like those Chinese pioneer painters of the same period. Instead, it felt as if he jumped off the boat like a floating bottle. Till today, he remained floating in the warm South China Sea, with undercurrents surging, him rising, falling, but not landing. A proud student of master Wu Guanzhong, Ren now teaches painting and creates works in a house in Queenstown. He is always seen as a standard oriental gentleman and modest teacher while in his mind and works, there is still a constant sense of pride and deep thinking about human nature and the Universe. He admires the wildness and capriciousness of Francis Bacon (1909-1992) and Lucian Freud (1922-2011). His heart is to secure a place in the western art system as a Chinese painter.
[1] Together with Wu Guanzhong and Zao Wou Ki, they were known as the three swordsmen studying in France in Chinese art circles, and academician of the French Academy of 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