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头发里的故事
文 · 尤今 图 · 编辑部
告诉学生,这一堂创作训练课抒写的内容是:“头发的故事”。
学生听后鼓噪不休:“头发?每个人都有头发啊,这又有什么可写的!”
我微笑应道:“正因为每个人都有头发,故事无处不在。”
我随即和学生分享了两则有关头发的新闻故事。
新闻故事之一:
2020年,在英国,一名29岁的女子托妮斯坦登伪装为癌症晚期患者,剃光了头发,把照片上载社交媒体,佯称自己只剩下两个月的生命。她继而定期详尽地向朋友们报告治疗的最新进展,大家看到她光秃秃的头颅,都不自觉地堕入了这个骗局里,从未有人质疑过她的病情。她向大家表示,她最后的愿望是让57岁而同患癌症的父亲陪她走上婚礼的红地毯。啊,父女都不久于人世!朋友们都被她这个令人心碎的故事触动了,迅速在社交媒体创建了一个捐款页面,筹集了8500英镑,为她支付举行婚礼和度蜜月的费用,帮助她实现最后的愿望。遗憾的是,她的父亲没能等到她举行婚礼便病逝了。她在婚礼当天,播放了父亲录制的感人视频。婚礼过后,她和夫婿飞往土耳其度蜜月,继而游览了其他欧洲国家。这时,大家看到照片里容光焕发而又生龙活虎的她,心生疑窦。回国后,在朋友的追问下,她终于承认,罹患癌症的,其实是她的父亲,至于她自身患癌,则是一个子虚乌有的谎言。这个骗局,使所有曾经为她奔走呼吁而努力筹款的朋友深受打击,他们感觉被真挚的友情背叛了。这个阴影所产生的“后遗症”是:那些曾经踊跃捐款的人,自此把慈善活动视为“井绳”。
新闻故事之二:
2021年,马来西亚海星公益平台延续往昔,再度主办了一项饶具意义的癌症醒觉及筹款的活动,号称“光头与美”。由2012年开始,该组织每隔三年都会号召大众一起剃光头、捐款,迄今已经是第四届了。在活动海报上,如此写着:“每一个善举,都是一份超越平凡的力量,让我们一起创造对癌症无惧的未来。” 这项落发活动,吸引了好几千名热心人士参加,筹得的款项悉数捐献给癌症研究机构。
据负责人表示,剃光头,主要是向癌症病患传递一种“感同身受”的贴心信息,让他们知道,他们并不是孤军作战的,整个社会,都在关怀他们,也都竭己能地向他们伸出援手。
上述两则新闻里的人物,同样是剃光头,但是,前者让人恶心,后者使人暖心。谁能说、谁敢说头发里没有故事?
头发,也让我们清楚地看到社会的变迁。我问学生:“你们知道什么是梳头婆吗?”他们都露出了茫然的表情,无一知晓。
过去,在广州西关一带,有些妇女在街头设档,专门为人梳头、勒面(用线拉出面汗毛)、钳眉毛等;每天大约有十来个顾客,勉强可以维持三餐。有时,也有大户人家请她们上门理发,收费则较高。这些妇女,统统被称为“梳头婆”。
梳头婆这门行业,随着移民浪潮而被带到南洋一带。梳头婆的拿手技艺是梳髻,在五六十年代,新加坡流行梳髻,许多家境富裕的老太太,都请人上门梳髻,有些还逐月把梳头婆包下来,那可说是梳头婆的黄金岁月,收入颇为丰厚。然而,到了70年代,受到时代浪潮的冲击,这门行业已日暮山西——许多老年人都嫌长发梳理麻烦,纷纷到发型屋去烫成鬈发或剪成短发。长发既去,何来髻梳?
我于70年代中期进入报馆当记者,便曾经为梳头婆写了一篇特写。当时,兜来转去,寻找了老半天,才在牛车水龌龊拥挤的骑楼底下找到硕果仅存的梳头婆。老当益壮的她,背脊挺直地站着,顾客就坐在她前面一张圆形的木凳上,散着一头乱发;她用一把黑色的梳子,蘸了蘸散发着淡淡香气的刨花油,耐心地把顾客背上的乱发梳了又梳,直到它们全都变得服服帖帖、柔柔顺顺为止;然后,她以技艺纯熟的双手,轻轻一掀、缓缓一握、徐徐一拢、再慢慢一抿,说也奇怪,顾客那原本毫无亮泽的直发,被她调弄一番之后,竟然化为一个起伏有致、花式繁复的发髻,从而使那一张皱纹纵横一如风干橘子的脸在骤然之间绽放出熠熠的光采!
到了80年代初,这门民间技艺已成绝响。我向学生出示了多张图片,透过了“梳头”这门不复存在的古老行业,把他们引入前辈所生活的那个时代里、那个在发髻里藏着无尽故事的年代里……
台湾著名作家琦君,就有篇脍炙人口的散文,单名《髻》。她写的是旧式家庭妻妾共居一屋的真实故事,两个女人的爱恨情仇相互交织如蜘蛛网般错综复杂。妙不可言的是,“髻”在此文中,蕴含着丰富的象征意象——借着“髻”,琦君栩栩如生地刻画了新旧两个女性的性格和她们波澜起伏的内心世界;借着“髻”,她反映了时光流转所带来的命运变化,以及由这变化而引起的内心感悟。
琦君的母亲,是乡下一个勤勉的妇人,一把茂密的青丝在白天盘成了一个螺丝似的尖髻儿,晚上就放下来挂在背后,琦君写道:“我睡觉时挨着母亲的肩膀,手指头绕着她的长发梢玩儿,双妹牌生发油的香气混着油垢味直薰我的鼻子。有点儿难闻,却有一份母亲陪伴着我的安全感。”母亲的头发象征了温馨的母爱。
有一天,父亲从大城回来了,带回来一位姨娘,琦君如此形容她:“一头如云的柔鬓比母亲的还要乌,还要亮。两鬓像蝉翼似的遮住一半耳朵,梳向后面,挽一个大大的横爱司髻,像一只大蝙蝠扑盖着她后半个头。”时髦靓丽的形象,立马将她母亲比下去了。
全家搬到杭州后,母亲不必忙于炊事,父亲要她出来招呼客人,却嫌她那尖尖的螺丝髻儿不像样,要她改个式样。年方30的她,竟然梳了一个当时专属老太太的“鲍鱼头”,姨娘看了只是抿着嘴儿笑——这个细节,把母亲的不堪和姨娘的得意刻画得淋漓尽致,令人慨叹。
后来,两人各自请了梳头嫂,琦君又有了另一番精彩绝伦的描绘——母亲和姨娘就在廊前背对着背同时梳头,琦君说:“刘嫂给姨娘梳各式各样的头,什么凤凰髻、羽扇髻、同心髻、燕尾髻,常常换样子,衬托着姨娘细洁的肌肤,嬝嬝婷婷的水蛇腰儿,越发引得父亲笑眯了眼。”母亲呢,却依旧由陈嫂给她梳老里老气的发髻。在梳头时,“只听姨娘和刘嫂有说有笑,这边母亲只是闭目养神。陈嫂越梳越没劲儿,不久就辞工不来了”。从那以后,就由琦君替母亲梳那最简单的鲍鱼头,她手中捏着母亲的头发一绺绺地梳理,可那一把小小黄杨木梳再也理不清母亲心中的愁绪,因为啊,在走廊的另一边,不时飘来父亲和姨娘琅琅的笑语声。
进入暮年,母亲头发渐次掉落,连最简单的螺丝髻儿都盘不成样,最后只好把稀稀疏疏的几根短发剪去了。
父亲去世后,母亲不再恨那个使她一生郁郁不乐的姨娘,两人反而成了患难相依的伴侣。这时的姨娘,风华不再,满脸哀戚,颈后垂着的再不是当年多彩多姿的凤凰髻或同心髻,而是一条简简单单的香蕉卷,再后来,她也垂垂老去了,满头青丝只剩下一小把,且已夹有丝丝白发,多少前尘旧事,俱成烟云……
在琦君的笔下,经历着生老病死的头发,是有声音、有表情、有内容、有喜怒哀乐的。学生们在她丝丝入扣的描绘里,领略了头发妙不可言的生命力,思维得到了激荡,创作的灵感也受到了全面的启迪。
“头发里面,有故事吗?”我问学生。
“有!”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一堂以头发作为中心的训练课程,引出了学生生活里许多趣味盎然的小故事。有者透过婆婆为他修剪头发的琐事,反映了亲密无间的祖孙情;有者凭借奶奶斑斑的白发,道出了时光流转的无奈;有者借着母亲如云的秀发,写出父母琴瑟和鸣的故事;有者透过自己不断改变发型的故事,写出了她“寻找自我”的过程;有者从母亲炒菜时不小心落在菜肴里的头发,体会到母亲的辛劳;有者透过自己亲手为母亲洗头发,抒发孝思;有者写罹患癌症的姐姐在化疗时大量脱发而自己为她炖煮补汤的手足情;有者写陪着父亲治疗秃头的有趣经历。林林总总,逗趣者令人捧腹大笑,哀伤者叫人心情沉重,篇篇都充满了感人的生活气息。
看到同学们能够在稀松平常的东西里找到闪亮的创作点,我至感欣慰。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