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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千图网)

那一年,我执教于一所初级学院。周慧明(化名)是我班上的学生,头发剪得很短,露出了两只白而秀气的耳朵。尖尖的瓜子脸上,有一双圆圆大大的眸子,让我暗暗吃惊的是她的眼神,荒凉得好似寸草不生的沙漠,一点内容也没有。她很安静,当其他新生在迎新周里尽情燃放青春的烟花而享受满天璀璨的华彩时,她却冷冷地化身为路旁的一颗小石子,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和她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我了解,有些生性孤僻的学生,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一个全新的环境,因此,当她以身子不适为借口而表示不愿参与某些迎新活动的项目时,我也不勉强她。

学院正式开始上课后,我明显地注意到,周慧明原本空荡荡、茫茫然的瞳仁,不知怎的,竟然变成了两粒铅球,沉甸甸的,眼风扫过来时,能把他人的心打出多个窟窿。

这时,我才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下课后,我把她带到空无一人的会议室,准备好好地探索她的内心世界。然而,才一坐下,我还没有开口,她的眼泪便像一条漫过荒漠的大河,穷凶极恶地奔涌出来。眼神很空,眼泪却很满。她没说话,横一把竖一把地抹着蜿蜒而下的泪水,哭得几乎噎气,却又不敢哭出声,因而显得倍加悲怆。我把一盒纸巾递给她,任由她发泄。

等她情绪安定下来后,她才以饱含眼泪的声音告诉我,父母对她期望很高,可是,对她而言,读书的压力实在是太大、太大了;每回考试,她都好像蜕了一层皮般的痛苦。在父母殷切的期盼下,她拼尽全力闯过了中四会考那一关,虽然考取了不错的成绩,但她认为那已是她能力的极限了。她不想再升读初级学院,她想转而学习她至感兴趣的服装设计。然而,父母坚持,升学才是人生的康庄大道,要她继续尝试。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又滑下了脸颊:

“父母的决定,我违抗不了,可我知道自己不行,每天踏入校门,我双脚就好像跨入了鬼门关一样,漆黑一片;一翻开课本,我的头痛便汹汹地发作了。我觉得,我再也撑不下去了……”

我揪心地发现,眼前这个学生,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了。父母只看到她硬似钢筋水泥的外表,却意识不到她精神状况已岌岌可危。

我陪她去见校方的心理辅导员,经过几次频密的辅导过后,辅导员建议:顺她意愿,让她退学。

我约她父母亲到学校晤面,详细叙述了周慧明在校异常的表现,再向他们出示心理辅导员所撰写的报告。末了,我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们,女儿的幸福,就取决于他们明智的决定。退学,不是末路,它只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变通之道。条条大路通罗马,今日退一步,换来的是他日的海阔天空。孩子也许不能有万里翱翔的能力,至少可以平平顺顺地把人生的路走好。

次日一大早,他俩便主动来见我,为女儿办了退学手续。临走前,还诚挚地对我说道:

“我们和女儿的沟通不足,差点铸成大错,谢谢您的点醒。我们暂且让她休学一年,看看她适合做什么,然后,再根据她的兴趣来决定前面该走的道路。”

这一对明白事理的父母,以睿智和果断的态度,赋予女儿以新生。

毋庸质疑,在教育上,学校与家庭,就等同于左手和右手,只有老师和家长彼此协调,紧密合作,才能相辅相成。

许多人总认为衣食无忧的青少年是温床里的天使,除了快乐,啥也没有。

这是大错特错的。

每个孩子,都是一部书、一株植物、一阙乐曲。

表面上看起来,书本装潢精美、植物欣欣向荣、乐曲悦耳动听;然而,只要我们耐心翻阅那一部部紧紧合着的书,便会发现,书本里面,明明白白地摆着一个个求教的信号;只要我们细心检查那一株株叶茂枝繁的植物,便会发现,根茎已经被蛀得千疮百孔了;只要我们全心聆听那一首首音调优美的乐曲,便会发现,旋律里面,夹杂着许多不堪忍受的噪音。

学业的压力,只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青少年所面对的问题,多不胜数,包括校园霸凌、成绩攀比、早恋与性爱、失恋与抑郁、人际关系的冷漠与对峙、家暴、性侵与乱伦,等等。他们就像是一只只气压锅,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内里却已处在沸腾的状态,一旦锅盖掀起,那种灼热的喷发力,是惊心动魄的。

病从浅中医,然而,外在的体魄健壮与否,人人肉眼可见;内在心理的健全与否,却必须凭借心眼去发现、靠着心耳去发掘。可叹的是,身体患病,大家都能坦然面对,积极求医,然而,精神生病,一般人却讳疾忌医,躲躲闪闪,不敢、不肯、不愿面对,等病入膏肓,或许便会发生自杀或他杀等等难以挽回的悲剧了。

过去,我曾在一所中学执教,中三班有个女学生卓翎翎(化名),脸上有两个荡来荡去的酒窝,每回小小的嘴巴轻轻一抿,酒窝里便溢出层层叠叠的快乐。她就像一个挂在树上大熟的柿子,只瞅一眼,便能让他人心里泛出饱满的甜。

那一年,进入第三学段时,原本学业表现平稳的卓翎翎,不知怎的,各科成绩却大幅度地退步了。我注意到,她上课时心不在焉,而酒窝里的笑意也日益干涸,残留着枯井般的苦涩。

班上有好几个同学私底下告诉我,卓翎翎在感情的道路上摔了一跤。她早恋的对象是邻校一个男学生张骏奇(化名)。卓翎翎把爱情看成是一整个圆大华美的蛋糕,可是,性子浮夸的张骏奇却只儿戏般地把爱情看成是蛋糕上的小点缀。早恋的卓翎翎就在和男友这种“认知”的差距上,痛苦地陷落于情感的流沙里。

我深深地了解,当感情的台风来袭时,当事者需要一段时间来收拾心灵的狼藉。因此,我按兵不动,从旁观察。

坐在课室里的卓翎翎,满脸都是秀丽的憔悴。由于心灵蒙着厚厚的尘垢,当老师讲课时,她左右两耳都竖起了“此路不通”的牌子,眼睛像两盏熄灭的灯。有时,她的眼神,却又像一条吐芯的蛇,布满了张牙舞爪的毒和恨。那样的卓翎翎,不但陌生,而且,令我害怕。我知道,她的情绪已经生病了,如果不善加处理,后果堪虑。

我找她谈,然而,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言不语,针插不进,水渗不透,只一味死死地盯着墙壁,眸子隐含着一种惊怵的粗暴,仿佛墙壁深处藏着一只随时会飞扑出来的妖怪。我耐心地试了又试,可是,铺天盖地的沉默,使我们这两个近在咫尺的人仿佛隔着横无际涯的太平洋,空气渐渐地凝成了仙人掌,寸寸都是刺。

无计可施的我,向她建议:

“我带你去看心理辅导员,好吗?你不愿对我说的话,也许可以尽情向她倾吐,她可以很好地指引你……”

万万想不到,我话还没有说完,原本沉默得像个密封瓶子的她,居然狠狠地拔开了瓶盖,歇斯底里地喊道:

“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看心理辅导员!”

她激烈的反应使我大吃一惊,我还没开口,她便又喊道:

“我又没有神经病,为什么你要带我去看心理辅导员!如果同学知道,会讥笑我的!”

喊着、说着,泪珠如失控的雨滴,大珠小珠落玉盘。

卓翎翎的反应,让我认清了一个让人揪心的事实,青少年乃至许多社会人士,都戴着有色眼镜来看待精神和心理疾病,错误地认为这是一种“令人蒙羞”的疾病,许多原本可以康复的人,都因为延误医治而导致不幸的后果。精神生病需要辅导(严重者或需服药),就和身体生病需要寻求治疗一样,是正常不过的事,既无羞耻可言,更没有必要刻意逃避。只要能够对症下药,当能药到病除。

我费尽唇舌,才勉强说服了卓翎翎。在放学后当同班同学都陆陆续续地回家后,她才在高度保密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去见心理辅导员。经过了十来次的辅导,她终于从黑暗的牛角尖里钻了出来,我欣慰地看到,她甜甜的酒窝又盛满了活泼的笑意……

健壮的体魄和健全的心理,是孩子的一双翅膀,缺一不可。

当各校都积极地透过体育课为学生强身健体的当儿,我们切切不可忽略学生的心理卫生。在校园悲剧不时发生之际,当务之急是为莘莘学子开设有关课程,让他们建立起心理卫生的正确概念;同时,校方也必须在太平日子里,给予学生提供各种解决问题的渠道,让他们知道,天无绝人之路。当他们对心理疾病有了足够的认识而又确知背后有一座高耸的山可以依靠时,一旦精神出现裂痕时,便不会采取极端的方式来发泄或以非理智的方式来解决了。与其亡羊补牢,不如未雨绸缪。

关怀与爱,是一帖永不过期的良药。家长和老师如果能够时时和孩子进行爱的沟通,才能及早发现问题。

与此同时,父母也必须知道,倘若他们一味把孩子当成室内的盆栽来养,孩子是没有抵挡狂风暴雨的能力的。少年的心,既需像水晶般去呵护,也得像钢铁般去磨砺。而一颗快乐的心,是像椰子又像桃子的——椰子强而坚韧、桃子甜而柔软,唯有软硬兼具,稚嫩的幼苗才能长成参天大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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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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