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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中学时,从成绩手册上, 知道自己是福建金门人。手册的第一页个人简历里,填写着学生的姓名、年龄、住址、祖籍,家长的姓名及职业等等。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在祖籍这一栏里,写着“福建金门”。
根据承盘大伯父所提供的一份粗略手抄族谱,得知被后世尊为大肥高祖父的祖先,清末从泉州南安朴里(亦名朴兜)迁居金门。先辈在泉州时以打石为业,落户金门榜林之后,则以农耕为生。
大肥高祖父育有四子,老大名字已无从稽考。老二文偏,老三明仔,三人均住在榜林。老四文聪早年南下新加坡,后失去联系。
文偏曾祖父育有五子。袓父裕妙是老大,因固守家业而留在金门;四叔公裕论也没外迁;二叔公掽狮移居台湾;三叔公裕真与五叔公西文则先后下南洋。
袓父嗜酒,壮年时便因喝酒过度逝世。其时,大伯父还只是10岁的少年,二伯父与家父分别是5岁与3岁,都还是稚童,由祖母含辛茹苦的抚养成人。及长,又因其他长辈不在梓里,因而父辈们的婚礼,由仅在老家的四叔公主持仪式。
大伯父是三兄弟中最早的落番客,40年代中便随五叔公下南洋,途经马来亚柔佛州麻坡(Muar),辗转到印尼苏岛峇眼亚比(Bagansi-apiapi),住了半年,最终落脚于印尼勿里洞(Belitung)的行政区丹绒班兰(Tanjung Pandan)市镇,开了一间小五金店,取名“金源昌”。
大伯母后来抱着一岁大的基赏堂哥来到海岛与大伯父团聚,并为吕家增添六个子女。
大伯父同时经营咸鱼业,海运到雅加达,并销往附近城市。累积资金后,大伯父也在勿里洞和雅加达买地。除了第三子基钟留在岛上帮他之外,余皆南下雅加达,克绍箕裘或从事木材业与其他行业。大伯父是那一代南来华人白手起家,奋斗成功的典型例子。
2007年3月10日,大伯父以92高龄长眠海岛。2018年8月18日,大伯母驾返瑶池,享寿99高龄。
父亲承法于1926年生,与小他三岁的母亲,于1946年缔结良缘,旋即“走壮丁”,买棹南下。1954年,母亲带着五岁大的我,挥别双亲与弟妹们,离开金门,先是坐上军机到台北,再经香港和暹罗(今泰国),最终飞抵狮城与父亲团聚。
父亲克勤克俭,一家七口日子过得倒还舒适。逢年过节,他也必定汇钱回乡给长辈,包括我的外公、四叔公、大姑丈与二姑丈。我上中学后,这些家书便由我代笔。父亲对兄长与父辈的尊敬与孝顺,我从小多少已能感受。
90年代初,大伯父访星,与弟妹们合影。前排左起:大伯父、二伯父、家父;后排左起:大伯母、三姑丈、三姑妈
2002年8月7日深夜,父亲因前列腺癌的折磨走了。一个月后,我偕妻第一次回乡,参加 “金门诗酒文化节”,也亲临榜林老厝凭吊。我没想到,离乡几近半个世纪,回乡竟是在父亲辞世后不久。“是不是父亲要我回乡,不让这份乡缘断绝呢?”
父亲一生劳碌为子女,在我成家立业之前,不曾出过远门。1980年我结婚后,家里有内人帮忙照料,翌年父亲才带着母亲,与三姑妈等一行人,回到阔别30多年的家乡,那应该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了。90年代初,有一回父亲与两位兄长,及大伯母相偕游神州,却因行程紧凑未能返乡。双亲后来在舍妹的陪同下,也曾回乡一两次,返星时带回满满的金门回忆。
2002年作者(前排右三)首次返乡,参加金门诗酒文化节
离乡30多年后,父亲于1981年6月首次返乡探亲,在榜林村口留影
2010年,趁着参加厦门大学举办的“第八届东南亚华文文学研讨会”,我带了母亲、妻子、孩子及两位妹妹顺道回金门。那是我第一次陪母亲返乡,也是小儿子第一次回乡。母亲与舅父及姨妈等亲人欢聚数日,在金门度过了愉快的短暂时光。几年后,家乡的亲人相继去世;母亲则在去年2月1日离开了我们,享寿91岁。
二伯父承对与家父,两兄弟几乎同时离乡背井来到新加坡。二伯父早年从商,也受雇“走船”,运载货物到苏岛望加丽(Bengkalis)、北干峇鲁(Pekanbaru)等地,再运回新加坡所需土产。后来厌倦了倥偬的走船生涯,也转行与家父、承绚堂叔一起从事搬运的劳力工作。
2012年10月23日,二伯父以89高龄终老,膝下二男五女随侍在侧。综其一生,他未曾返乡。80年代,有一回我带了妻小回雅加达省亲,也拉了父亲和二伯父一同前往,这也是兄弟两人唯一的一次走访雅加达,与那儿的胞兄及亲人欢聚。二伯母董金豆则在2017年2月病逝。
祖父前妻所生的女儿,即大姑妈玉凤,与祖母亲生的二姑妈玉霞,都与夫婿留在金门。大概在1956年中,祖母带着二伯父5岁大的女儿月音飞来狮城。两个月后,三姑妈吕玉招与家婆,带着8岁大的志雄表哥和6岁大的淑卿表姐来星与三姑丈团聚。至此,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陪伴在侧的祖母,在狮城度过了愉快的晚年。
50年代中,我们这三家住在直落亚逸街(Telok Ayer Street),如今原址已成为厦门街熟食中心。二伯父与翁文练三姑丈两家人住在二楼门牌234号的前面两间房。祖母则住在三楼,那是一间小阁楼,靠近大街的前方低矮,但却可以从小窗口清楚地俯视街景。好多时候,祖母就是这样地消磨时间,最终就在这小阁楼走完她的人生!80年代末,祖母走后20年,老人家的亲妹妹和二姑妈,这才有机会来到新加坡,到她坟前祭拜!
隔着一间屋子,就是我们这一家,因此基祝时常过来找祖母。年纪比我小五岁的弟弟基祝,就是由祖母带着他上下崇福幼稚园的。崇福幼稚园坐落在咫尺之遥的天福宫“崇文阁”里,隔着一条并不繁忙的马路,步行约五分钟就到了。我更方便,上小一的崇福学校就在路口,走几步就到了,不用两分钟,不会日晒雨淋!
最令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祖母爱孙心切,总会把一角钱包在小纸张里,然后从三楼丢下二楼客厅给孙子。那个年代,一角钱可好用呢! 三个油条一角钱,—碗虾面一角钱。
好景不常,祖母与子孙们欢聚的时光毕竟短暂,仅有十余年。1967年,袓母终于抱着遗憾走了,享年75岁。马印对抗,住在印尼勿里洞海岛的大伯父,终究没能来看祖母最后一面。大伯父离乡背井,挥别风狮爷,20多年就是万水千山阻隔,再也无缘相见!
祖母驾返瑶池,前来吊唁拜祭的亲朋戚友甚多,金门习俗道出了丧礼的隆重,以及桑梓的情深。出殡当天,锣鼓喧天,金门人的乡社“浯江公会”的乐队,还有高跷队,把靠近直落亚逸礼拜堂的这一段道路堵塞了!父亲参与的“金侨友公会”,那儿的乡亲长辈,不少是榜林落番客,纷纷前来作最后的敬礼。
祖母坟墓,前后两副对联,藏头诗分别为“金门”、“榜林”。前面对联:金玉声华后、门堂瑞气清;后面对联:榜中先世德、林下古人风。那是第一回,原乡与村落,如此立体而又鲜明地展现在我眼前。
父亲在母亲未来新加坡之前,与其他同乡的10多名单身汉一起住在“金侨友公会”,是公会在1958年成立时的发起人之一。他积极参与公会事务,曾担任多届理事,出钱出力。此外,他也慷慨捐输,捐款予家乡榜林国校新建教室的工程。
也是“金侨友公会”发起人之一的承绚堂叔,是四叔公的长子。在他76大寿时,子女曾出版《金门榜林吕承绚书法》一册,对他有言简意赅的描述:“父亲年少孝亲,农耕余暇,勤学不辍,勇于任事,洁身自重。外表英毅潇洒,体格魁梧,高大卓然,孔武有力,爱好武术,青年时已是文武兼修矣。”
承绚堂叔20岁时也因逃壮丁南来新加坡,工余勤练手法,曾师从“新加坡书法中心”的名家何钰峰老师,写得一手好字。2017年10月25日,承绚堂叔以92高龄走完人生。临终前夕,我还去探望他,不觉有异,不想几个小时后,撒手离开尘世!
新加坡金门榜林村吕氏族人合影(摄于2018年12月)
承绚堂叔生日(前排左二),印尼、金门、美国各地亲人齐来祝寿(摄于2012年10月23日)
2021年7月4日,硕果仅存的长辈三姑妈,以93岁高龄离开尘世。狮城的榜林吕氏族人,还有父亲所说的“五福内”成吉伯、妈荣伯及根阵叔,及我们习惯称为“矮姑”、“肥姑”、“垃圾姑”与“红山姑”等几位姑妈(“矮姑”即是二叔公的女儿。后两位,则是以住处作为识别的),这些榜林吕氏族人,纷纷凋零。毕竟,岁月催人老,乡音已远逝!
六年前9月下旬的一个下午,我从金门过海回到厦门,续程北上南安朴里寻根。那回,虽然找不到大伯父写给我们的族谱,他所说的大肥高祖父的脉系,以及我的曾祖父文偏与他的三个兄弟,仅知明仔与文聪两位至亲。他们的后裔如今身在何处?仍在南安?抑或有些也下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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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为本地作家、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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