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豆花开

作者 · 厉菁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白素儿刚刚租下这个老房子,在整理打扫房间的时候,在木地板和柜子的缝隙间发现了这张修剪成蝴蝶状的发黄的老照片。照片已褪色了,照片中是一对年轻男女,服饰有着一定的年代感了,女的浅笑盈盈,男的气宇轩昂,很是般配,好一对璧人,白素儿不由地叫赞。照片后面就是这两行诗句,字迹娟秀。唉,那个年代的人都很浪漫而长情

白素儿想这背后又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啊,一定是那个主人不小心掉了,那么这张照片对他的主人来说一定意义非凡,想到这里白素儿把这张照片小心地放到了抽屉里,她想等理好房间再问问房东,说不定能找到照片的主人,物归原主

白素儿喜欢老房子,那种骑楼,有着老式木制的百叶窗,半掩半开的,总有些神秘感;还有那木制的地板,充满年代感,总让她想到童年时的上海的家,她和哥哥在楼上常把地板跳得“噔噔”的响,妈妈在楼下训斥他们,他们两个却笑成一团;夏天天热,她和哥哥就会把席子在木地板上一铺,在地板上玩,累了就直接睡在地板上……后来,城市变迁,他们搬了家,新家的地上铺了大理石,看上去整洁而光亮,但妈妈却不准他们在地上玩,更不可以睡在地上,妈妈说水泥和石头没有温度,时间久了会睡出毛病,老一辈的人就是有那么多的规矩和道理,再后来,哥哥和她都长大了,各自出国留学,恋爱结婚,离自己家是越来越远了。所以,白素儿这次决定从德民家搬出来的时候,一定要找老房子住,感情失败,总想找个记忆里有温情的地方可以慢慢疗伤

擦擦洗洗,时间过得真快,天色暗了下来。白素儿的手机响了两次,是德民发来的消息。“素儿,你还好吗?”“素儿,你在哪里?你一个人在这里,无亲无故的,我很担心”。白素儿看到德民的消息,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他还会说担心她?白素儿已读不回,是的,已读不回也是一种回应。白素儿这次真的狠下心,在德民外出公干的时候逃出他们的家,对,是德民他们的家,那个从来不是她白素儿的家。她就是要德民作出选择,因为这样的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下去了,一想到许德民那个大得让人窒息的家,白素儿就收起了眼泪

电话铃响,安琪打来的电话,约在半小时后在楼下见,一起吃晚饭。安琪是白素儿在国读书时的闺蜜,就是这个安琪让白素儿认识了许德民。唉,成也安琪,败也安琪

白素儿来自上海,在英国读经济学时认识了来自新加坡的安琪,她们一个班,班里就她们两个亚洲脸的女生,加上两个人都会讲华语,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安琪的男友和许德民是死党,于是,他们四个人课余常在一起玩。白素儿开始对许德民是没有啥感觉的,许德民性格比较内向,不太爱说话,对人有礼貌,衣饰整洁,但总给人淡淡的感觉。礼貌有时就是一种距离。白素儿一边和他们四人组合玩,一边也不拒绝身边的追求者,但始终没有看对眼的,一年下来还是孑然一身

白素儿记得对许德民开始留意是高等数学考前复习,他们四人组合一起复习,许多白素儿看来一筹莫展的难题,对许德民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原来许德民在新加坡读中学时,就是理科天才,毕业于新加坡鼎鼎大名的男校,拿过无数奥数白金奖。于是,爱才的白素儿再仔细看许德民,发现原来他长相清秀,身材高大,而更让白素儿动心的是考试后的那次郊游,白素儿和许德民一组和安琪他们比赛爬山,白素儿好胜心强,刚开始就快速上行,结果到半山时不小心脚扭了,没想到许德民看到白素儿受伤,一把抱起白素儿,大步一路向上,赢完比赛,还一路把白素儿抱下山。那个公主抱,让白素儿彻底沦陷,原来书呆子许德民竟然男友力满满,自己不就是要这样的能文能武的男友吗?从此,白素儿沉沦在爱里不可收拾。不顾上海父母反对,英国学成毕业后跟着许德民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新加坡,顺理成章地嫁给了许德民。当然,后来白素儿才知道,每个新加坡男生读大学前都服过兵役,兵营生活使得“许德民们”都有基本的野外生存能力

安琪到了,白素儿回过神,换了身衣服下楼。她们去了附近的新开一排小店觅食。找家西餐,坐下来,侍者推荐新菜式:蝶豆花沙拉,蝶豆花茶套餐。西餐也加入娘惹元素,新加坡真是多元融合。

“你真的准备和许德民分开?”安琪疑惑地问道。

“已经没有爱了,还在一起做什么?”白素儿边吃边说。

“你只是不喜欢住在他们的大家庭中,都什么年代了,搬出来就好了。”

“但是,就是这点许德民做不到,他在他父母面前都不敢讲话。我受了委屈告诉他,他不会为我出声的。我们半年没有讲话了,冷战。而且,他还准备为了接手他父亲的店,辞去现在工作。”白素儿忿忿不平地说。

“哦,许德民会辞去金融业工作,去子承父业,做娘惹糕?他们家大材小用啊!许德民是不是疯了?”安琪也惊讶不已。

“是啊,许家老太太,希望我也辞职,在家相夫教子,有空去店里帮忙。拜六拜天我想休息一下,他们还怪我不去店里帮忙,说我偷懒。”

“素儿,我觉得你应该和许德民好好谈一下,这样不行,我打电话给许德民。”安琪还是希望他们复合

“安琪,其实现在需要大家都冷静一下,许德民受到原生家庭影响太多,我们建立新家庭后,他没有分清原生和新生家庭的边界,所以在我与他的父母之间,他始终不能平衡,所以矛盾重重,他的日子也不好过,所以我搬出来,就是给大家好好静下心思考未来。你给我们点时间,暂时不要告诉许德民我住在哪里。”白素儿认真对安琪说,安琪点了点头。

安琪的电话响了,是许德民打来问白素儿的事。“明明相爱的一对男女,却为情所困,你们彼此折磨!”安琪向白素儿眨眨眼睛。

夜深了,蝶豆花茶由蓝变紫色,愈发变浓,西餐厅也在迷离的夜色里转身变成了酒廊,两个单身年轻女子,总引人侧目,有人让侍者送了两杯酒给她们,回头看,两个轻浮男子对们微笑举杯,白素儿笑笑,让侍者送回,然后买单回家。现代男女连搭讪都想省事,一杯酒一响贪欢,爱太廉价!那张老照片的背后的故事或许更动人,白素儿决定明天打电话给房东

夜深了,花园里蝶豆花与黑夜融合在一起,彷佛失去了踪迹。许德民刚回家,就看到桌子上有封信,是白素儿留给他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只是他也无法抉择。花园里那片蝶豆花,伴随他长大,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他们许家善用蝶豆花调色,作出美味娘惹糕,但是蝶豆花长出的花有限,只在早上开花,傍晚就凋谢了,需要及时采摘,极费人力和时间。他从小看着父母一早采摘、做糕、卖糕,很是辛苦,作为长子,他课余也经常去店里帮忙,父母就是靠勤劳和诚信,把爷爷白手起家的许家娘惹糕做到了极致,现在已经成为本地数一数二特色糕点。父母也靠着卖娘惹糕点养活了一家人,从组屋搬到洋房,培养他一路名校,生活无忧。所以,对父母他是感恩的。父母虽然没有直接说过要他接手家业,也真心希望他不走他们的老路,用智慧立业,所以,从小培养他,送他读奥数,出国留学,为他现在的工作而骄傲,但是现实就是现实,父母总希望有后代把自己的事业发扬光大的

好几次,父母想狠心结业休息了,但是,老客人们总是不舍得,其中还有文人雅士,写一通什么传统糕点日渐式微,许家糕点即将结业之类的文章,害得天天排队如云,还不断有人劝服,甚至出动部长,父母又只能勉为其难地开下去,原来结业也很难,要考虑顾客,还有员工生计。所以,他看到父母每天还是撑着忙进忙出,他是愧疚的。他怎么还好意思提出要搬出去住,他听佣人提过他出国读书的第一年,他母亲经常去他房间里,一坐几个小时,有时还眼圈红红的。当然,他也知道白素儿的难处。

当时,他告诉母亲在英国读书有了女朋友,母亲又高又害怕,害怕他因为英国女友而不回新加坡,后来知道白素儿是上海来的,又有顾忌之心,怕她是因为他的财产才嫁给他,中国女子又名小龙女,都有厉害的招数,再后来知道白素儿上海的娘家是做生意的,门当户对,不再反对。其实,许德民明白,白素儿如果是因为他是少东嫁给他,现在怎么又要吵着要和他一起搬出去,像信里写的——即使像普通人一样买个组屋也好啊。当初,喜欢白素儿也是因为她身上有自己没有的果断和勇敢。“……那时,我为了爱,义无反顾地和你一起回新加坡,难道现在你不可以为了我搬出你的家吗?你只会逃避现实,不敢面对!懦弱啊……”那是白素儿信里的原话

此时的许德民是左右为难,如果自己像小学同学家成就好了,小时候读不好书,然后跟着父母卖肉骨茶,现在生意做得也是风生水起的。有时候没有选择就是一种选择

“白素儿呢?她怎么今天没回家,听阿丽莎 说她一早拿着箱子出门了,是回上海了?也不说一声。”许老太太竟然没有睡觉下楼来了

“她临时接到出差任务,过两天就回家了。”

“德民,素儿年纪也不小了,女人不要做事业狂,你们两个你出差她也出差,什么时候 生个孩子啊,我也要孙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知道了,你早点休息吧!”许老太太看着许德民,这个从小就乖的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娶得妻子,她总是有点不称心,但是说到白素儿,她又说不出她哪里不好,和儿子一样 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现在在大公司里任职,上海娘家家境富裕,可以说门当户对的,但是她 总觉得白素儿身上少了她们这代人身上曾有的东西,现在年轻的女子好像都是这样的,她读 书少也不清楚,她叹了口气上楼了

一夜大雨,许德民一夜无眠,楼上父亲间或传来咳嗽声,提醒他父母是真的老了。花园里一地花落,难道真的让家里的蝶豆花凋零吗

白素儿一早起来,打电话给房东。房东倒也坦白,“原来住你房间的是我的姑妈,她现 在脚不方便,所以,让我把房子出租,她现在住在附近教友的房子里。”

“我捡到一张照片,应该是她的,我想见见她,我可以把照片还给她吗?”白素儿想知 道故事,所以想亲手把照片还与主人。“那我联系一下,然后告诉你。”房东的短消息来了,和白素儿约好中午在附近的一个咖啡店见面。果然,见面时白素儿就知道那张照片里年轻女子就是老太太本人,神情相似,老太太慈眉善目,待人亲切。白素儿坐下来,把照片递给老太太,老太太摩挲着照片,“谢谢你,白小姐,这张照片对我来说真的很珍贵!我以为掉了,结果被你找到,我们有缘。所以,我请你喝咖啡,来尝尝这糕点。”白素儿这才发现,老太太已经帮她点了咖啡,还有这熟悉不过的娘惹糕点 —— 带着椰香味的蓝白相间的糯米糕,还有五色的千层糕……

“白小姐,你不常吃这些老式食物吧?但 是,这家老字号真的很好吃,保持古早的味 道,很难得,这蓝紫色不是现在的色素精染成的,是他家的特色,是蝶豆花的颜色,健康食 品。”老太太热心地推荐,白素儿吃了一口,糯米不烂不硬,甜软酥滑,许家出品的水准。唉,怎么到哪里,都难逃许德民的魔影!

“好吃多吃点吧,好吃的食物会让人开心!常笑的女生一定会幸运。”

“您那么开心,你一定很幸福吧!”白素儿想到自己处境,眼圈不禁红了。

“怎么了,我知道你来自上海,我年轻时在上海读书和生活过,能在异乡打拼的女子,要么为工作要么为爱情,但多为情所困!听听我的故事你就会想明白很多事情……”原来,老太太是印尼华侨,年轻时她父亲在上海经商,她就在上海读书主修音乐,然后因音乐照片上的年轻男子结识相爱,他们志趣相投,琴瑟和谐,岂料一场文化浩劫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他们说她是外国特务,说他里通外国,天天批斗他们,他们不能再演奏心爱的音乐,被安排下放农村里种 菜。她终于忍受不了,以为和他分 开,他可以没有罪名,于是违心和他离了婚,在家人的安排下,一路辗转来到了新加坡,靠教音乐谋生,终身未再嫁

“那是个狂乱的年代,我们处在那个时代身不由己,你们现在还会被什么牵制呢?好好珍惜所有的 。 爱有时是牺牲,有时是成全。”好凄惨的人生故事,但老太太讲来已经波澜不惊。“是不是, 我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有空来教会听我弹琴吧!音乐会让人平静和理解。”老太太把一张纸条塞在她的手里,上面是地址和时间表,她起身告辞。

在深秋的午后,白素儿听到这样的一个凄美故事,有些动容。爱到底是什么?手机亮了,许德民发来的消息:素儿,给我点时间,我们好好谈谈。我会和父母说我们独立搬出去住,但你也要答应我,我不想让家里的蝶豆花凋零……白素儿看着桌上还有的蝶豆糕陷入了沉思,然后回复

蝶豆花又怎么会凋零,虽然采摘它需要时间和人力,但它生命力强,只要给它空间,它就会不断向上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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