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人情浓淡

傍晚，我乘巴士从忠邦返回武吉班让，车行半路，上来一名衣衫凌乱的孟加拉客工，他连续两次尝试刷乘车卡，卡机都响亮地发出声音——余额不足，众目睽睽之下，他惭愧地站在车门处的阴影里，一声不吭。司机关门，开车，快到下一站的时候，用英语问：“你没有钱吗？”“没有。”车厢里人不多，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听得到他们的对话。

“兄弟，别担心，我来付。”一名先生径自起身，走上前将一把硬币放进投币箱里，哗啦一声，司机和客工都轻声说谢谢，男子只是微笑挥手，转身回到座位上。此时的我，坐在后排，眼睛已经湿润。我的反应似乎比外表看上去颇为平静的客工更为激动，这温情的一瞬，早已将我的内心融化。

因为，这浓浓的人情，我也有切身的体会。当你漂泊在外的时候，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那么冷漠，哪怕是一点点的真诚与温馨，都能抚慰你的孤单，让你迎着风，扬起头，继续走下去。

我是喜欢埋在纸堆里的人，杨志卖刀，秦琼卖马的故事再熟不过了，英雄气短并非罕事。从小母亲就对我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有时候小小的钱，会让你不得不收起自尊，见识人性。十五六年前，我曾在广州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做副总兼营销总监，每年过手的经费上亿，和老板的关系也很好。有一次我因急事想向老板个人临时借一笔小钱周转一下，原以为凭我们的关系和他百亿的身家，应该是小事一桩。不料，他很婉转地拒绝了我，根本不关心我的事是否急迫。那一刹那，动摇了我很久以来的一些关于人性和朋友的信念。

十年前我刚来新加坡的时候，人地两生，举目无亲，言语模糊，饮食亦不相调，多少有些心慌意乱。好在太太的前同事一家早我们三年来到这里，请我们去家里吃饭。饱饱的家乡饭，令我备感慰籍，因为孩子上学的事一时没有着落，他们还贴心的让我们把孩子每天送过去，好让我们安心的在外面跑。我那时还不大懂本地多在外食的习惯，以为像北京一样，家里来个孩子就是多添一双筷子的事，送孩子过去时就忽略了给孩子身上放些零用钱。几天后孩子回家聊天时告诉我们中饭都是在外面的小贩中心吃的，每次都是同事和他的孩子买的单。加一碗饭和花钱买饭，在我看来是不一样的，这让我很感动，同事后来听我说起，哈哈一笑，只说了一句，孩子嘛。

慢慢地，一家人安顿下来，我和本地人接触的机会也多了，但无意也发现了一个让我有些不大认同的现象——人与人之间随时随地都会保持的距离感。比如，有人说好请大家吃饭，其实往往只是他负责召集，大家坐在一起，你买你的，他吃他的，各自买单，互不相欠。这和我既往的生活经验完全不同，客客气气，嘘寒问暖的背后，是一丝淡淡的相拒，就像冷气，吹起来舒服，但却是寒意的，少了温度。相信很多新移民最初也都或多或少有和我有类似的体会，加上新闻里不时有本地人讨厌外来人抢工作，乱闯红灯出车祸，不讲卫生，女佣受虐待等等，总有本地拒人千里之外，人情淡淡的印象。

然而，这不是事实，当你放下心结，不把偶尔的一两件事情放大地去看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很多本地人的温情和令人充满敬意的一面。当你意识到这一点，就是真正融入本地社会的开始——因为你已经学会放弃偏见，学会欣赏，学会包容。

有一次我在后港的一个小贩中心吃饭，期间有华族老妇人走来走去卖纸巾。我邻桌是一个印度人，衬衫西裤，皮鞋光亮，应该是办公室白领。安娣走到他面前，放下两包纸巾，他打开钱包，拿出一张平展的十新币纸钞，连同纸巾一同交还给安娣。他不需要纸巾，却给了十块钱。我佩服他的绅士风度，但安娣没有见钱眼开，而是开心一笑，把纸巾再次放下，收起十块钱，然后从小塑料袋中找回九块钱，放在纸巾旁，说一声：“先生，谢谢你，用餐愉快。”
浓浓的人情与不卑不亢的自尊，令我顿生敬意。

我大概是个在生活上比较马虎的人，有一天我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挑挑拣拣装了一大篮子，排队、扫条码、付款。咦，我的卡呢？伸手一摸，我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忘记带钱包了。我当时尴尬极了，后面的人都在排着长队呢。我只好说：“真抱歉，我忘记带钱包了，东西不要了。”收银员虽然没有抱怨，但也看得出是不自然的。“先生，别担心，我来替你付，过后你再转给我就是了。”这时，一个衣着随意的中年大叔从后面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收银员不必把东西放到柜台下面。“这怎么好呢？”我一时竟然不知所措，有些慌乱。“没关系，小事。”排队的人们都安静地等待，没有埋怨，静静地听着我们对话。那一刻，我的心是如此的温暖，一个陌生人，素不相识，却愿意相信你的话，替你付钱，免除你的尴尬，这是一种多么高贵的品质，这是多么浓厚的人情。

这样的事很多，不可一一列举。我的画廊要开业装修，朋友是承包商，他说要帮忙，过后再算钱。等完工了，一切都是美美的，我掏出支票，他却真诚地说：“你初次创业，就算朋友帮忙，送给你了。”新加坡，这样一个标准的商业社会，在这个传说中“怕死”“怕输”的地方，平时大家彼此客客气气，若即若离，很难走近。可是，一旦你遇到困难，遇到难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没有把钱看得那么重，而是把人情看得如此之重的人呢？这就是善良，人性的光芒。

浓浓的人情，淡淡的人情，是我喜爱这里，愿意落户生根的最深切原因。

新移民在本地所面临的最大问题恐怕就是如何融入社会。此心安处是吾乡，融入与否，心态是关键。如果我们主动去学会欣赏，包容，去除胆怯和自卑的心理，既不要妄自菲薄，丧失自我，也不要不合时宜，自以为是。入乡随俗，与人为善，就不会有问题。此外，也要主动参与，甘于奉献。本地的文化理念相对来讲是比较保守的，很多时候大家都在看你要做什么，或者可以做什么，新移民要想有存在感，要稍微主动积极一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社区和所在的团体做出应有的贡献，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赢得尊重、理解和信任。

有些新移民来新加坡很久了，却依然少有本地的朋友，朋友圈也很小，这里面有职业的原因，有语言的原因，甚至有食物的原因，但终归有一条最重要的原因，心态。我想说，既然选择了这里，就要把这里当成家，放平心态，积极认真的过好每一天，诚恳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用善意与真诚，换来真实的，有意义的新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