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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里的昆虫

文 · 尤今

这件事,就像是琥珀里的一只昆虫,无论如何都无法被岁月的河流冲走。那一年,我十岁。

母亲差我到附近的杂货店买一瓶急着要用的酱油,一时找不到零钱,便将一张50元的大钞交给我。杂货店的伙计,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性子非常开朗,常常在工作时愉快地哼着歌儿:“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天还是一样的开;我的青春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活泼的音符,把杂货店五味杂陈的酸腐气息都驱散了。他的歌声是如此浑厚、说话是如此幽默,常常勾出顾客们唇边一串串愉悦的笑意。

那天,买了酱油之后,我将他找给我的钱紧紧攥在手里,也没细数,便离开了。

回家之后,我把卷成一团的钞票还给母亲,母亲摊开来,还没算,便嚷了起来:

“哎呀,怎么多出了50元啊?”

我低头一看,吓了一跳。原来他把我交给他的那张50元钞票夹杂在其他钞票里,错误地还给了我,我糊里糊涂地收下了。在那个蓝领阶级月薪一般只有百余元的年代里,这是一个比噩梦更为可怕的错误。

母亲说:“快拿去还给他!”

我几乎是以羚羊飞跃草原的速度冲向杂货店的。

杂货店里顾客很多,那名年轻的伙计一面唱歌,一面把绿豆放在杆秤上,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他面前,急巴巴地摊开掌心,以嘹亮的嗓子说道:“你刚才找错钱了,你多给了我50元!”原本嘈杂的环境突然诡谲地出现了一个静音,我以为他会感激涕零地向我道谢,可他没有,只是一声不吭地从我手中接过了那张钞票。杂货店一隅,老板以猎鹰般阴沉的目光盯着他。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这个浑身都是音符的年轻伙计了。

老板把他辞退了。

这件事,成了我心头一个永远的疙瘩。

当众纠正别人的错误,不管出发点有多良善,都可能会带来负面的后果。

汲取了这个教训,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执起了教鞭,在纠正学生的错误时,我便采取了一种“个别出击”的方式。

在目前的社会里,许多孩子在父母大大的“保护伞”下成长,一颗颗心就像是琉璃一样,薄而脆,一碰便碎;身为教师的,如果不顾他们的自尊心,当着众人面前指出他们的错误,并严加斥责,他们可能会怀恨于心,而最大的“后遗症”便是对该老师所教的科目产生反感,抗拒学习。

难道说,老师就得因此而对学生所犯的错误视而不见吗?

当然不是。

说说一个真实的例子。

有一回,我以《母爱》为题,要学生在现场把作文写完。

其中一个名字唤作“苏月芳”(化名)的学生,是如此写的:

有一次,幼小的我,忽然走到母亲面前,仰着脸问说:“妈妈,你到底为什么爱我?”母亲放下针线,用她的面颊,抵住我的前额,温柔地、不迟疑地说:“不为什么——只因你是我的女儿!”小朋友!我不信世界上还有人能说这句话!“不为什么”这四个字,从她口里说出来,何等刚决,何等无回旋!她爱我,不是因为我是“苏月芳”,或是其他人世间的一切虚伪的称呼和名字;她的爱是不附带任何条件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我是她的女儿。总之,她的爱是摒除一切,拂拭一切,层层的麾开我前后左右所蒙罩的,使我成为“今我”的元素,而直接的来爱我的自身!……(以下从略)

天啊,这不是冰心的散文《母爱》吗?不算很短的一篇作品,她竟然背得一字不漏!

嘿嘿,一字不漏耶!

我知道,如果我在全班学生面前揭发她,她将会成为大家耻笑的对象,她鲜血淋漓的伤口,可能永远也不会痊愈。

我不动声色地约她放学后来见我。

她来到了办公室以后,我把她带到那间无人干扰的咨询室去,然后,将她的作文平平地摊放在桌上。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作文,嘴角上扬,露出微笑,一派泰然自若的样子,没有显露出任何不安的情绪;那个架势,倒好像在等着我表扬她。

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月芳,为什么你要抄袭?”

“抄袭?”她看着我,双眸圆睁,好像我问了一个荒诞不经的问题;接着,满脸磊落地应道:“我没有抄袭啊!”

“这篇作文,是你自己写的吗?”

“是啊,我自己写的。”她振振有词地说。

“你有读过冰心的作品吗?我又问。

“冰心?”她露出了茫然的样子:“我不知道谁是冰心。”

看她那迷惑的样子,倒不像是在装蒜。我取出了冰心的散文集,言简意赅地向她介绍:

“冰心是中国五四时代非常著名的作家,她惯常以婉约清丽的笔调抒写以爱为主题的作品。你抄袭的这篇《母爱》,就是她写的。”

说毕,我把《母爱》一文翻开,说:

“现在,你静下心来,好好读读吧!”

她俯下头,很认真地读,读完以后,双唇紧紧地抿着,不发一言。事实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任何争辩的语言都显得多余了。

“月芳,明明是抄袭,为什么你要否认呢?”我问。

“我不知道这是抄袭啊!”

这个学生,性子实在太顽固、太好强了,铁一般的证据摆在眼前,她竟然还想狡辩!

我没有出声,半晌,她抬起头来,开口解释,然而,她所讲的话,却让我大大地吃了一惊。她说:

“我的补习老师复印了好多篇文章给我,她告诉我,语文要进步,就得多读、多背好的 作品;她还强调着说,读了、背了以后,还得活学活用。我星期天刚刚把《母爱》这篇作品 背得滚瓜烂熟,您星期一就出了《母爱》这个作文题目,我就活学活用啰!”

天啊!好个“活学活用”!她完完全全误解了补习老师的意思,朝一个全然错误的方向 学习语文,以为背诵了好文章再全盘照用,就显示了自己的语文水平!当然,她的补习老师 也有错——名家佳作是用以欣赏和品味的,她复印了名家作品给学生,却没有向学生介绍有关 作品的作者、文风和创作背景,也没有分析作品的结构、文采、内容和主题,只是让学生囫 囵吞枣地死记硬背;在这样的指导方式下,如果作文题目是《父爱》,也许出现在学生笔下 的,便是朱自清的散文《背影》了!

我花了好些时间,明确地纠正了苏月芳的学习概念。她一再道谢地离开咨询室时,我非常庆幸自己没有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便当众指责她的抄袭行为。

经过这件事情之后,苏月芳在阅读课外书籍时,便利用自己超强的记忆,积极汲取书内的养分、吸收新的词汇、提升写作的技巧,成了一个不断攀爬语文梯阶的学生。

教学多年,我都采取了类似上述那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隐秘方式,与犯错的学 生对谈、详谈、细谈,抽丝剥茧地找出问题的症结,然后,对症下药。我发现,这样做,往 往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琥珀里的那只昆虫,因为一次的错误而终生困在痛苦的桎梏里。

我们不能把犯错的学生变成那只昆虫。

不能啊不能!

(作者为本地作家、 新加坡文化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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