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伍连德医生
文·柯木林
自2020年1月23日10时起武汉封城以后,新型冠状病毒成了国际新闻[1]。人们对此感到恐惧,因为这是一种未知病源(所谓新型就是未知),而且传播之迅速,令人震惊。目前并无特效药,只有靠隔离、口罩防护、勤洗手加上基础的医治方法。此次疫情,与百年前的中国东北大瘟疫,有惊人相似之处,使人不期然地想起当年抗疫英雄伍连德(1879-1960年)医生。
伍连德祖籍广东新宁(今台山),槟城侨生,与林文庆、宋旺相合称海峡三杰。伍连德在家排行第四,回中国以前,一直用Gnoh Lea Tuck[2]这个广东话音译的名字,到中国后才开始用Wu Lien-Teh和中文名伍连德。他是英女皇奖学金的得奖者,拥有剑桥大学医学博士学位,是细菌学专家。1910年10月东北爆发的瘟疫,他只用了67天的时间,全面控制疫情。这67天的抗疫事业,使他名留青史。他为中国建立起最初的现代防疫管理体系;他提出”隔离”概念,以及疑似患者每天测量体温、检查症状,连续七日正常方可解除隔离的处置原则,沿用至今。
神秘病源
1910年10月25日,两位从俄国返回的哈尔滨工人突然暴毙。随后,一连串与他们接触过的人全都病逝。得病者发烧、咳嗽、出血然后死亡。病逝后身体呈黑紫色,死因不明,引起了东三省极大恐慌。
当时东三省是日俄势力范围。列强想利用此次疫情控制中国,完全不相信中国人有防控流行病的能力,因此极力推荐医生主持防疫事务。清廷虽然颟顸腐败,但在这节骨眼上,还是清楚的。清廷意识到,防疫事务必需由中国医生负责,不能假手外人。当时清廷外务部右丞施肇基(1877-1958年)极力推荐伍连德。他们两人都曾留学国外,施肇基知道伍连德的才华与能力。
宣统二年(1910年)12月,时年31岁的伍连德被委为东三省防疫全权总医官,对抗瘟疫。1910年12月24日平安夜,伍连德偕同助手(他的学生)抵达哈尔滨。此时,疫情已在东北肆虐了一个多月。面对愈演愈烈的疫情,各国使节人人自危。施肇基事后在回忆录中写道:”东三省瘟疫盛行,每日死亡率约在百人,而且瘟疫逐渐南行,旅华洋人闻之恐慌。各国人士皆畏与华人往来。北京东交民巷外交团区内,亦限制华人入内……”[3]可见当时疫情已威胁到在华洋人的生命安全。
伍连德抵步后的首要任务就是要查出病源。但寻找病源,必需解剖尸体。尸体解剖在百多年前的中国是不可思议的事。当时竟然不能找到一具可以被解剖的尸体,最后只能借助一具死于疫情的日裔旅店服务员的尸体。解剖后得到的结论是:病逝者感染了”鼠疫杆菌”,这是一种新型鼠疫,可以通过空气,在人与人之间传播,伍连德称之为”肺鼠疫”。鼠疫在当年并没有效的治疗药物。
作为细菌学专家,伍连德极力主张采取隔离,及口罩防护的治理方式,请求清廷调动大量人力物力,对东三省进行全面隔离(也就是封城),但遭梅斯尼医生(Dr.G E Mesny)的激烈反对。梅斯尼是清廷特聘的法国军医,鼠疫专家。他看不起伍连德,觉得伍连德少不更事,不如他有防鼠疫的实战经验。梅斯尼向东三省总督锡良提出撤换伍连德,由他来统管防疫事务。
关键时刻,施肇基给了伍连德最大的信任和支持。清廷没有采纳梅斯尼的提议,还是让伍连德继续担任东北防疫事务。1911年1月11日,就在梅斯尼来哈尔滨的第9天,他因诊病没有口罩防护,感染鼠疫去世。梅斯尼的死,震惊了东北,甚至整个世界医学界。这样级别的鼠疫专家,居然死于鼠疫,简直匪夷所思。如果连专家都不能防护自己,如何防护普通人?梅斯尼的死,是一个悲剧,但却意外为年轻的伍连德扫清了一切障碍。这时人们才相信伍连德的理论,清廷也是开始重用伍连德。
投身抗疫
伍连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发明了棉纱口罩。这是采用当地的普通外科纱布制成,和西方正规医学口罩相似但并不完全相同,因而被命名为”伍氏口罩”(Wu’s Mask)。伍连德要求医务人员和警察在与病人接触时都要载口罩。
当时整个东三省有1400万居民,哈尔滨傅家甸区域(今道外区)是东三省的鼠疫重镇,处于铁路枢纽,人口2万余人。但死亡人数,最多的时候一天有173人,疫情之恐怖已无法形容。要隔离这地区,必需得到日俄列强的允许。还是施肇基,在他斡旋下,开始施行封锁傅家甸。
1911年1月13日,清廷封锁山海关,任何人出入山海关都必须在军人的看守下滞留5日,确认无恙才可放行,当时连太子太傅都被挡在山海关之外。1911年1月14日至19日,南满铁路与东清铁路停止运行。1911年1月21日,京津铁路全部停止运行,清廷建立三条军事防线,避免春运南下人口四处流动。在这样严格的军事管理下,鼠疫被控制在东三省内。
然而,傅家甸地方小,可用以隔离的空间少,只能向俄国铁路局借用部分列车车厢作为隔离的防疫系统。出于保护俄侨的考虑,疫情已不再是政治工具,俄方同意借出1300节车厢(内置取暖火炉)用于隔离使用。伍连德又将傅家甸划分为四个区,每个区配备一定的医生、警察以及医疗物资[4]。不同区的居民佩戴不同颜色的证章,分别是红、黄、蓝、白,只允许在本区活动。
在进行一连串防疫工作后,死亡人数并没有减少。由于东北气候寒冷,土地冻结不能掘地,病逝者未能及时安葬,所以造成感染。用施肇基的话说:”死亡甚多,无棺木为殓,只有火葬之一法。但风气未开,民间反对甚烈”。
在伍连德坚持下,1911年1月31日,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火葬,1千多人的尸体,在傅家甸集体焚烧。此后患病死亡者,数目有了明显下降。到1911年2月28日,在火化四周后,哈尔滨防疫总局收到最后一例死亡报告。伍连德随即宣布解除对傅家甸的隔离。至此,蔓延6个月,波及东三省、山东、河北省多个市县,吞噬6万人生命的东北大瘟疫,宣告结束。
由于东北瘟疫完全受到控制,伍连德名声大振。1911年5月初,摄政王载沣代表宣统皇帝在紫禁城召见伍连德,赏蓝顶戴,授二等双龙肩章及进士出身,医务人员获此殊荣,在中国历史上是史无前例的。1927年获日内瓦国际联盟卫生组织(今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简称WHO的前身)授予”鼠疫斗士”(Plague Fighter)称号。1935年被提名诺贝尔奖。1960年1月21日,伍连德在槟榔屿邹新庆律(Chor Sin Kheng Road)住宅39-1号因心脏病逝世,终年81岁[5]。根据遗愿,火葬后骨灰置槟城联合福建公冢(United Hokkien Cemeteries)骨灰塔C室80号。
伍连德有英文自传Plague Fighter:The Autobiography of a Modern Chinese Physician(1959年出版);其女儿伍玉玲也著有《追思伍连德博士——鼠疫斗士》(Memories of Dr. Wu Lien-Teh, Plague Fighter)一书记录其事迹。
伍连德的一生,与中国近代史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的二舅,就是在甲午海战中先为”广乙舰”管带,后接替方伯谦任”济远舰”管带的林国祥。伍连德夫人黄淑琼的三叔是在甲午海战中与”致远舰”管带邓世昌及全体官兵壮烈牺牲,钦赐恤银祭葬,赠武威将军的黄乃模(”致远舰”二副)。伍连德与林文庆是连襟。黄淑琼是诗巫(新福州)开发者黄乃裳的次女,林文庆夫人的妹妹。有趣的是:当年追求黄淑琼的还有名律师宋旺相,及华社领袖陈武烈(陈笃生曾孙),结果黄淑琼慧眼识英雄,两人一见钟情,1905年7月9日在新加坡结婚[6]。
历史启示
中华民族是很有历史感的!整个东北疫情,是以影集方式纪录下来。这本《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撮影》(Views of Harbin(Fuchiatien)taken during the plague epidemic Dec 1910 – Mar 1911),1911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集子共收录了61张历史图片,保留了当年东北疫情的真实情景,非常珍贵。伍连德以英文作序,署期1911年4月1日。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成功控制传染病的行动。伍连德也是第一位在中国医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海外华人。1983年,由著名的流行病学家拉斯特(John M Last)主编的《流行病学词典》(A Dictionary of Epidemiology)中,伍连德是惟一的华人[7]。今天,我们控制未知传染病的办法,依然参照当年伍连德的方案。
作为槟城侨生,伍连德为什么会到东北进行抗疫工作呢?
1903年7月学医毕业后[8],伍连德从英国回到马来亚,积极参与社会公益事业,发起组织”槟榔屿禁烟协会”(Penang Anti-opium Association),鼓吹禁止鸦片。禁烟运动得罪了当地权贵,伍连德因此受到陷害。在权贵的合力围攻下,他的私人诊所受到警方突击,查出了一小瓶吗啡。虽然伍连德申辩此吗啡乃用于医治用途,但不被接受,结果败诉被判罚款。从此伍连德在马来亚无法待下去,于是决定往中国发展。他这一走,竟然是他生命的转折点,从此青史留名。人生际遇,就是如此,凡事与愿违,上苍必有安排。
假设伍连德继续留在马来亚,或许默默无闻。假设不是施肇基在最艰难的时候,力挺伍连德,或许伍连德不能有这样的成就。然而历史没有假设。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没有施肇基,就没有伍连德,是施肇基成就了伍连德。
当初在委任东三省防疫全权总医官时,伍连德并非第一人选。首选者是美国丹佛大学(The University of Denver)医学博士、海军总医官谢天宝。可是谢天宝要求清政府事先提供巨款作为安家费,因为此项任务极其危险。谢天宝的先决条件,导致他失去了报效国家的最佳机会。施肇基最终选择了伍连德,而伍连德也义不容辞,临危授命,这是历史付予伍连德的使命。为人处事,不能太斤斤计较于眼前得失。谢天宝与伍连德两人对同一事件的选择与决定,足以说明一切。可惜现实社会中有太多的谢天宝,太少的伍连德。
施肇基确实是伍连德的贵人!施肇基英文名字叫Alfred Sao-ke Sze。这位著名的外交家,是民国时期首位中国驻美国大使,他在中国外交舞台上长袖善舞,处理过朝鲜人安重根行刺”伊藤博文案”,参与”巴黎和会”、”华盛顿会议”等重要历史事件,备受顾维钧、胡适所推崇[9]。没有施肇基的鼎力支持,就没有东三省防疫的成功。
现实意义
百年前的东北大瘟疫,与时下武汉疫情何其相似。首先是病源,东北瘟疫最早出现在满洲里的以捉土拨鼠(旱獭, 学名 Cynomys )为业的山东移民中;武汉疫情的爆发,据说是来自中华菊头蝠,中间宿主可能是穿山甲,总之,都与野生动物有关。其次是发病时间段及地点,都是在春节前后,即阳历12月底左右。地点傅家甸与武汉都是中国的交通枢纽,病毒传播迅速。其三,从治疗方案看,百年前的东北瘟疫,用的是口罩防护、隔离等方法,百年后依然是以相同的方式处理疫情。再者,百年前清廷拒绝法国军医统管防疫事务,百年后中国拒绝美国就抗击新型冠状病毒的援助,前后如出一辙。
今天的武汉疫情,让我们再一次想起了伍连德。2020年为伍连德辞世60周年纪念,特撰此文,对百年前这位抗疫英雄,与时下在一线防疫,不畏个人安危的医疗人员,致敬!
[1] 《联合早报》电子版,2020年1月23日。
[2] 参阅Penang Free School Queen’s Scholars 碑文。
[3] 《施肇基早年回忆录》由施肇基口述,傅安明笔录。本 书分两个重要段落,前一段是叙述他自儿童时期起到在 美国受教育的历程;后一段是从美国回来后参与地方內 政的时期(1902至1914年)的经历。具体内容包括: 幼年时代、留美时期、武昌时代、考察欧美宪政之行、 任职京汉竟奉铁路局时期、在哈尔滨任滨江关道时期、 任职外务部时代、民初居京时代。由于回忆录只谈到 1914年,即他37岁出任驻英国全权公使时期的经历为 止,故称为早年回忆录。此书前有自序,后附有自定年 谱。碍于施肇基口述时的健康状态每况愈下,且记忆力 严重衰退,故回忆录终究还是无法顺利完成。文史专家 蔡登山有鉴于此,另搜罗了《历任我国驻美公使大使 一览表》、《施肇基十项原则宣言》、《施肇基大事年 表》附于书后,有助于对施肇基进行全盘了解,补充担 任外交官时期的那段空白,很有参考价值。
[4] 《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撮影Views of Harbin (Fuchiatien) taken during the plague epidemic Dec 1910-Mar 1911》,(中国: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1911年)导言。
[5] 《南洋商报》,1960年1月23日。
[6] Wu Yu-lin, Memories of Dr.Wu Lien-Teh : Plague Fighter (Singapore : World Scientific Publishing Company Pte Ltd, 1995), p.25.
[7] 王哲,《国士无双伍连德》(中国:福建教育出版 社,2007年),285页。
[8] Wu Yu-lin, opcit, p.20.
[9] 网上资料https://baike.baidu.com/item/施肇基
(作者为本地历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