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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森林和原野

——流军的文学创作之路

文·齐亚蓉

马来半岛柔佛州东海岸,波涛汹涌的南中国海日复一日起起落落,由南而北形成大大小小九个美丽的海湾。一个个小渔村散落其间,成为人们繁衍生息的家园。

百多年前,祖籍广东丰顺县径门村的赖家两兄弟先后举家落户边佳兰头湾。年长十岁先行南来的哥哥靠把脉行医赚钱开了家药材店,弟弟则靠自己的劳动力养活一家大小。

十余年后,哥哥因独子早逝深受打击,以吸食鸦片麻醉自己导致家道中落,弟弟则接二连三生了八个孩子。弟弟给排行第七的幼子取名涌涛,因为出生时就数他嗓门大,雄壮有力的哭声惊涛拍岸般。

涌涛周岁那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不久日军自东北部登陆马来半岛,英军估计日军可能攻打边佳兰,便在那里修筑防御工事。势如破竹的日军不到两个星期即南下柔佛州。英政府出于安全考量,用兵船紧急疏散边佳兰两百余村民至新山,船靠岸后英军仓皇逃离,两百余村民沦为难民。

流落新山的涌涛一家后来在伯父的带领下跟另外几家人辗转回返边佳兰,而继续北上哥打丁宜的村民们则惨死在日军的魔爪之下。

“几年前看到电视上那些中东难民逃难的画面,我就想起了自己也曾跟他们一样……”他的眼眶布满了泪水。

近山识鸟音

返回家园后,他们发现屋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只有瘦弱不堪的大黄狗静静地守在门口。

“怎么办?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妈妈的眼泪刷刷地往下流。

“天无绝人之路,这里土地贫瘠,不如我先去山林里开荒,等拾掇好了我们一起搬过去,我不会让你们饿肚子的。”爸爸攥紧了拳头。

三个月后日军接管了边佳兰,他们横行霸道,无恶不作,村民敢怒而不敢言。每当日军巡逻到涌涛家门口时,阿黄就会对着他们狂吠,那是涌涛对于人生的最早记忆。

不久之后,他们搬去了七八公里外的“红山新岜”(简称“新岜”),爸爸在那里开垦了十几亩田地,建了屋子。那里因不远处有个红色的小山包而得名。

此后的四五年时间里,涌涛的耳边除了猿猴、猩猩的啼叫就是各种鸟雀的鸣唱。他家门前是大片大片的森林,林间大大小小的生灵都是他的玩伴,他尤其喜爱鸟雀,闭上眼也叫得出它们的名字。

除了跟随哥哥们钻进山林捕鸟雀、捉山猪,小小年纪的涌涛也常常帮忙父母干农活,比如种番薯、采野果、赶麻雀之类。

1945年日本投降后,离新岜七八公里的二湾开办了学校,涌涛和四哥及两个邻居友伴走进学堂成为了小学生。但其实在入学前,他已断断续续认了很多字,也学会了简单的算术。

也就在这个时期,他接触到了山林里的抗日游击队,他们是从新加坡逃到边佳兰的星华义勇军。他跟哥哥曾经把一畚箕的番薯放在路边任他们拿去充饥,熟络后他们也常常去他家走动。

那时的日子谈不上富足,但充满了野趣,令他终生难以忘怀,这也成为他日后创作的重要素材。

“近山识鸟音”是他对那几年山岜岁月的最佳结语。

近水识鱼性

1948年,殖民政府实施“紧急法令”,大事逮捕马共分子及左翼人士。马共重新拿起武器回返森林展开游击战,涌涛家门前那片森林成为这支部队的大本营。

狼烟再起,新岜被划为“黑区”,政府限村民十天内搬离,涌涛一家被迫搬到头湾海边街场附近,新岜的十几英亩橡胶园毁于一旦。

回到边佳兰头湾的涌涛进了村里的培正小学读四年级。由于大哥二哥担心被殖民政府迫害相继逃往新加坡避难,他每天早上都得去橡胶园帮妈妈割树胶,八时许才能赶去学校上课。他家境贫寒,脚上从来都没穿过鞋子,因此常常被嫌贫爱富的李校长夫妻鞭笞,这让他感到非常愤慨但又无可奈何。

虽然感受不到读书的乐趣,但涌涛对头湾的喜爱不亚于新岜,他在这里交了很多朋友,有福建人、潮州人、马来人,还有一个印度人。人高马大的他还学会了游泳、划船、驶风帆。他常和友伴去海边钓鱼、捕虾,还跟随渔夫出海钓鲨鱼和西刀鱼。如果不是书读得好,他完全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渔夫。

五年级那年,他写了一篇有关大海的散文发表于《马来亚少年》,虽然因此而被李校长冷嘲热讽,但文学创作的种子从此在他心头扎了根。

六年级时,他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来自新加坡的何立群校长,在何老师的教导下,他的学业成绩突飞猛进,“可造之才啊!”何老师常常这样夸赞他。

小学毕业后,何老师帮他买了张船票,鼓励他去新加坡继续读书,涌涛的人生之路从此彻底改变。

中正三剑客

1956年年初,即将年满16的赖涌涛成为了新加坡中正中学的一名学生。除了课堂学习,他如饥似渴地阅读起世界名著来(中正中学图书馆拥有大量图书),他的视野开阔起来,对未来也充满了憧憬。

但是,年终假期回到边佳兰,他遭遇了人生中的最大不幸——他的父亲因病过世了。

学费、生活费都没了着落,他做好了退学的准备。

几天后,他的成绩单寄到了家里。

“这么好的成绩不读下去可惜了。”大哥说。

开学后,他含泪告别了母亲,回到新加坡后,他边读书边做家教,同时开始以各种不同的笔名向《星洲日报》、《南洋商报》投稿。

他投出的第一篇作品《渔岛素描之一》发表在《星洲日报》星云版,得到5块钱稿费,后来《渔岛素描》之二、之三……相继得以发表。

“那时差不多每个月都能拿到30块左右的稿费。”哥哥们都帮不上忙,他必须靠自己。

早上上学,下午做家教,晚上写作,忙碌而充实,他乐在其中。

而最为令他感到开心的,是他在高二那年认识了同样来自柔佛乡村的同学吴建华(笔名史阳、韩弓)、黄万源(笔名雷宇、黎声)并成为生死之交。他们一起博览群书,一同激扬文字,被称“中正三剑客”。

他们都是学校戏剧会的会员,1961年戏剧会公演欧阳予倩的古装剧《桃花扇》,涌涛扮演主角侯朝宗,黎声和韩弓扮演秀才,并负责写宣传稿。他们七天里在维多利亚剧院公演八场,场场爆满,盛况空前。隔年,新加坡艺术剧场公演《林冲夜奔》,他们三人以“雷史鸣”为笔名所写的剧评刊登在南洋商报文艺版,前后两期,反应热烈。为此,该报副总编辑刘用和先生来函特邀他们参加了该报举办的“戏剧座谈会”。

中学毕业后,三剑客各奔东西,历经坎坷,再次相逢已是18年之后。虽然被现实碰得焦头烂额,但他们依然有说不完的话,文学、人性、社会、家庭……

半个世纪的兄弟情谊,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每当想起他们我都会流泪……”他哽咽着说。

 一碗牛肉面

1962年,涌涛高中毕业了,做为家里唯一跨进中学大门的孩子,他根本不敢奢望能进大学继续深造。一拿到毕业证他就迫不及待地四处奔走,希望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份稳定的收入,让可怜的母亲不再吃苦受累。

但是,任他跑断双腿,愣是连一份车辆稽查员的工作都找不到,他只能靠时有时无的家教及有限的稿费维持生活。

这年4月,他以自己为原型创作了催人泪下的短篇小说《可怜的孩子》。直到今天,这篇小说仍为许多人津津乐道。

1963年初,他跟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注册了一个出版社——“青山出版社”。取材于童年生活的中篇小说《热爱土地的人》于同年5月出版(“流军”从此成为他的固定笔名),尽管只有薄薄的几十页,但对他来说意义非凡,因为这是他向一位成熟作家迈出的第一步。

流军近照

虽然流军在创作的道路上并没有遇到所谓的“领路人”,但高二、高三教过他华文的陈宗良老师却令他怀念至今。虽然陈老师对流军在写作方面的才华颇为欣赏,但其实在校期间他们之间并没太多交往,只是在毕业后时有书信往来。有一次,陈老师来信说他已搬去樟宜路圣公会教堂左边的空屋子,是教会提供的,无需租金,流军就骑着脚踏车赶了十几公里路去探望他。

当满头大汗的流军出现在陈老师面前时,老师怔怔地看着他,连声说:“为什么你这样瘦?为什么你这样瘦?”他赶紧让妻子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放在流军面前。

“吃,吃,吃,别说话,趁热吃,吃完再说。”老师坐在对面看着他。

“我永远忘不了这碗牛肉面。”这位八旬老人再次流下了男儿泪。

商海沉浮

找不到工作,怎么都找不到。万般无奈之际,流军看到了南洋大学的招生广告,于是带着侥幸心理走进了考场,没想到竟然顺利过关,成为了南洋大学中文系的一名学生。这一年是1964年,入学不久他参加了学生会主办的“文学奖”,他的短篇小说《可怜的孩子》荣获一等奖,获得80块钱奖金,这是他荣获的第一个奖项,也是他生命中的一道曙光。但好景不常,在那个社会动荡的年代,游行示威、罢工罢课层出不穷,南大校园自然也不平静。那年年底,全副武装的军警突然包围了校园,数十名学生被捕,数百名学生被开除,担任中文学会理事的流军也在被开除者之列。

再次踏入社会的流军先在一家机器厂任书记,后又跟朋友一起开公司,在社会底层滚爬摸打的这段岁月为他日后写作积累了丰富的素材:刻薄无情的老板、粗鲁低俗的工人、欺软怕硬的地痞流氓、善良仗义的小商贩……他自己也从一介书生转变成一个生意人。但有一点始终没变,那就是骨子里的嫉恶如仇。

“好人遇到过不少,坏人也没少遇到。”商海沉浮几年后,他终于再次开始提笔写作。

1985年,他的中篇小说《玉镯的故事》问世,次年又一本中篇小说《蜈蚣岭》出版。1987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浊流》出版,1989年短篇小说集《暗度陈仓》出版。

流军作品

退而不休

50岁那年,流军激流勇退,他创办了“流军写作室”,成为了一名“全职”写作人。

但他并未急于提笔,而是抓紧时间博览群书,包括重新研读四大名著。他彻底放下身段,学生般,边读书边做笔记。经过一段时间的积累,当他再次提笔之时如有神助,短篇、中篇、长篇小说洋洋洒洒,一发不可收。

他的小说除发表于新马各大报副刊外,还被中国多家文学杂志转载,如福建的《海峡》,深圳的《特区文学》,广东的《花城》、《作品》,上海的《中篇小说选刊》等。

而流军最为熟悉的地方——马来半岛的山林、原野以及栖身其中的马共成为他最为拿手的写作素材。

1993年,他的中篇小说《归去来兮》、长篇小说《赤道洪流》相继问世。

1995年3月,他创作了中篇小说《石龙岩》,这篇小说后来荣获“马来西亚星洲日报第三届花踪佳作奖”。

1997年11月,流军的小说集《丁香》出版。2002年,他的长篇小说《海螺》(上下册)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2008年4月,他的又一部长篇小说《在森林和原野》中、英文版出版,海峡时报给予大篇幅报导,时任总统的纳丹先生来信邀他到总统府共进午餐。

与总统纳丹共进午餐 2011年7月20日

他的长篇小说《海螺》(上下册)及《在森林和原野》在海内外引起强烈反响,尤其受到中国大陆及台湾文学界的一致好评,研究流军作品的学术论文大量涌现。

2015年10月,他的第五部长篇小说《林海风涛》出版,内容自然与马共有关。

去年4月,他的长篇小说《在森林和原野》台湾版由台湾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出版发行,被评“行文中充盈着柔佛州蒸腾凝腻的热带沼泽气味!”该出版社还准备把他的《海螺》上下册合为一本出版,配合出版社的要求,他目前正在紧锣密鼓地对原作进行删改。

同时,他的另一部(也是最后一部)与马共有关的长篇小说也已动笔,预计《海螺》修

改完毕后的一年半载即可大功告成。完成这部长篇后,年逾八旬的流军还有最后一个写作计划,那就是他自己的传记,书名已取好——《今生不算坎坷》。

流军作品

“希望我能健健康康地活到90岁,完成了这些创作,就任由上苍安排吧。”

高大魁梧的流军中气十足,声如洪钟。他的灵魂伴随着他的思绪时而飞跃于茂密的林间,时而奔腾于广袤的原野。他爽朗的笑声惊飞了林间的鸟雀,他飞溅的热泪唤醒了沉睡的原野,他手中的笔墨在天地间挥洒出一幅幅壮丽的画卷。

后记:

踏入文坛不久即听闻流军之大名,当有三五年了吧,因为本地能写长篇小说者为数实在有限。但直到一年前方在一次文学活动中跟他结识,且仅限互通姓名。与我而言直接的印象是这个传闻中长篇小说写得量多质佳的流军原来军人般高大健壮,跟“文弱书生”毫不搭边,与他而言当转个身即忘记我姓甚名谁了。

但几个月之后,方从身边人口中得知他有段时间里每天下班后迟归的原因是因为在帮流军做一件事,那就是把900多页的长篇小说《海螺》(上下册)一页页扫描下来转化为电脑版文稿。

再次跟流军见面在他的书房,三四个小时的采访中他三次流下了男儿泪,一次为自己幼童时沦为难民,一次为“中正三剑客”,一次为“一碗牛肉面”。

绝对的性情中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了。至于他是否会记得我,则根本无关要紧,但我知道他肯定不会忘记那个帮过他大忙的“张先生”,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直言对新华文学的前景不乐观。

“文学无国界,新加坡作家应该闯出去,中国、台湾有广大的市场,但首要条件是必须把作品写好。”他说。

(作者为本刊特约记者、冰心文学奖首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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