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大历史的个人咏叹

——谈萧学民历史题材的绘画

文·邹璐
图·受访者提供

萧学民是本区域知名画家,从1975年开始为客户绘制肖像画至今已逾40余年,据他自己的不完全估计,肖像画创作应超过3000多张。当然,他的艺术创作并不局限于肖像画,也包括风景、人物等。

2012年,迈入古稀之年的萧学民忽然对“著作等身”有了想法,于是近年来陆续出版了好几本又厚又重的大型精装画集。如此厚重的画集当然无法托在手上捧读,只能摆放在书桌上拜读,可以想象画家向各地搜集图画,再经过拍摄记录、汇编整理,到排版印刷,一本画集的出版,背后一定费煞苦心。比起艺术创作,这项出版工作更需要耐心和耐力,但回望数十年艺术生涯,坐拥“书山”,想来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吧。

在我看来,萧学民画集的好看不仅在于画家创作题材的丰富多元,还因为其中收录画家的艺术随笔。这些穿插在图画中娓娓道来的文字,让人穿越时空,流连在每幅画作前,聆听画家细说从前,更觉图画亲切、生动、感人,栩栩如生。虽然画家本人对这类文字很有些不耐烦:“照理说,一张画是不需要另加解释的,图像本身应是足以表明画家所要表达的意向。观赏一幅画的过程,就是观赏者与画(或画家)之间的一种交流。智者见智,仁者见仁,过多的文字说明,将会局限一幅画的表达能力,继而扼杀了观者的想象力,这是画家所不愿见到的。”但我想,为了艺术创作的更广泛传播和经久流传,还是多留一些文字吧。让喜爱和欣赏的路径不要因为文字语言的缺失而断掉,让期待和向往通过文字的接引更加引人入胜,文字不仅丰富了阅读和观赏,更可为学术研究提供参考。

四幅与新加坡历史有关的画作

《萧学民画选1》出版于2003年,收录画家自1980年代至2003年创作的187幅油画、粉彩画作品。这些作品绝大多数是画家旅行印尼巴厘岛、柬埔寨吴哥窟、缅甸蒲甘、印度瓦拉纳西、尼泊尔加德满都等地,浸淫在当地深厚而强烈的宗教、历史、文化当中,描绘当地风土人情、人文景观的创作。有趣的是,对于新加坡这个他长久生活其间的地方,相关作品并不多见,因此在画集中看到仅有的四幅与新加坡有关的历史题材绘画,就显得尤为珍贵,更耐人回味。

这四幅画作包括创作于1995年的《新加坡河》、1997年的《1819年2月6日在淡马锡》、《曹亚志》,以及创作于2000年的《一个时代的降临》。四幅画作完成在不同年份,历时长达五年,在画面内容、思想表达、艺术表现等却有抚今追昔、渐行渐远、渐行渐近、愈益深入的连贯、递进之感。这是创作者长期探索历史、反思时代的结果,作品因其思想性而突显艺术品质和价值,值得探究。

《 新加坡河 》 油画 110cm x 168cm (1995)

首先是创作于1995年的《新加坡河》,这是一幅高1.1米,宽1.68米的大型画作。新加坡河一直以来是新加坡本土画家时常取景、反复描绘的母题,无论是油画、水彩、水墨,多以写实为主,内容多为河水、船只、两岸风光等,要表达的思想情感多集中体现在新加坡河作为早年国家经济命脉,是早期华人讨生活的一条河,是新加坡经济荣昌繁盛的缩影。萧学民的《新加坡河》要表达的似乎并不在于此。他有他的思考,正如他在图画旁的附言所说:“这是驳船码头尚未迁离之前的风景,这个角度很有代表性,这边是华人(东方)驳船,( 驳船多有意思啊!)那边是维多利亚纪念堂、高等法院(西方),风景并不协调,看久了也就顺了,这不就是新加坡吗?我们这群西化的东方人,别人初看很怪,久了,也惯了。”

画面上景物主要集中在中部,近景是新加坡河上飘摇的船只,有大有小,错落交织。空船浮在水面,感觉得到水波荡漾,载重船有深深的吃水线和水面幽深晃动的倒影,隐约看到忙碌的船夫、苦力。视线越过驳船斑驳的顶蓬望过去,是对岸高等法院、维多利亚纪念堂等一溜边经典西式建筑,富丽堂皇,沐浴在夕阳余晖中。

驳船在水面飘摇不定,建筑物在对岸巍然矗立;驳船见缝插针的杂乱,帕拉迪奥建筑风格所代表的秩序、对称、和谐;驳船连接水面的沉郁暗淡色彩和建筑物衔接天空所展现的轻快明亮色调。这些对比是否就构成画家所要表达的作为东西方文化代表的对立和对应呢?也许生活其间的人们久而久之,早已司空见惯,更多感受到相互之间的映衬与交融吧。与波影荡漾的水面形成呼应的是远处的蔚蓝天空,轻飘飘浮着的几朵白云,似乎正奋力向西追赶,却一点点落在了东方,由此让人感觉到整幅画作有从右(西)向左(东)渐趋明媚的光影流动效果。坦率说,这幅作品是因为创作者把意图表达无遗,让我在这片熟悉的景致前多了一些思考,但更大的好奇是画家本人对东西方文化对峙的思考。

《1819年2月6日在淡马锡》-粉彩-63cm-x-48-cm(1997)

从背影到正面到群像

相对于司空见惯的新加坡河,创作于1997年的粉彩画《1819年2月6日在淡马锡》,显然有更深层次的表达意图,能够立刻引起观众的好奇和关注兴趣。画面内容似乎形成一连串提问,引发人们绵长思考,并因而将整幅画作烙印在观众心里。

画面占据显著位置的是一个华族男子的背影。他的裸露的上身和赤脚,显示出他卑微贫穷作为劳动者的出身,他的一双手臂张扬起一面国旗,这面国旗显然有大英帝国国旗的影子,却并非正确版英国国旗,但观者也就心知肚明接受此为英国国旗。留着满清辫子头的华族男子赤脚站在海岛最高处的岩石上,在他的脚下是绿意深邃的热带丛林,延展开去是白晃晃、灰扑扑的天空。

站在这幅画作前,观众能一目了然,能想到的却是一言难尽。例如,为什么是一个华族男子的背影?为什么华族男子为英国人举旗?为什么他的背影看上去如此健硕却又如此颓丧?为什么他把手举得很高却把头垂得很低,他的脚边是赤道炙热的阳光,而他的背影却深深笼罩在英人旗帜的巨大阴影中?“1819年2月6日在淡马锡”,这个岛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画家说:“从这一天开始,基督教文明即主导了整个区域。”基督教文明就是西方文明吗?基督教文明显然并不能等同西方文明,而作者为什么以宗教而不是以世俗文明来诠释他的画作。思考并提出问题显然比简单陈述所谓的历史知识来得重要,艺术语言的理性与感性,张力和延展性的确与文字语言有很大不同。

《曹亚志》-粉彩-63cm-x-48cm(1997)

同样创作于1997年的《曹亚志》,仿佛是把“1819年2月6日在淡马锡”的那位华族男子的背影翻转身来直面观众,让观众见识他的“庐山真面目”,可以想象画家在相当长一段时间被曹亚志这个见诸报章报道、历史研究、民间传说、甚至小学课本,但却缺乏确凿考据,而显得语焉不详的历史人物深深吸引了。画家首先追溯到一个早已模糊的历史背影,他也一定很想知道曹亚志究竟长什么样?经过长久探索、酝酿和想象,一个历史人物的艺术形象几乎就要呼之欲出,但最终他赋予他一双关闭的眼睛,因此曹亚志只能成为一种想象,一个符号性人物,人们看不到他的“心灵之窗”,因而也就无法聆听来自他内心深处的声音,但他的肢体语言又分明传达出一些重要信息。这两幅画作的背景简洁明了,人物肢体语言的刻画和传达却是意味深长。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的艺术形象塑造,也是关于一个时代的想象和缩影,因为缺乏更详细深入的历史记载,曹亚志更像是一个符号性人物,代表了一个群体,甚至一个族群,让人遐想,引人深思。

《一个时代的降临 》 油画 210cm x 280cm (2000)

创作于2000年的《一个时代的降临》是画家对曹亚志这个历史人物持续性思考的结果。在这幅高2.1米,宽2.8厘米的大型油画上出现表情各异,各怀心事的三个人物形象。分别是已经反复出现的,留着满清辫子头的华族男子形象,他依然低垂的目光,矫健的身躯,手持一截砍断的树干,上面绑着英国国旗。他的双手用力举起,旗帜却颓然垂下,并非书中所言,英国旗帜在海岛的制高点上高高举起,迎风飘扬。在他的旁边据说是随同曹亚志一起登上荒凉海岛的印度兵,他身穿戎装,左手配剑,右边胸前插着火枪,威风凛凛,但他们目光呆滞,看上去有一种机械、盲目和惊恐,甚至有些滑稽。他的左右双手都握有信号旗,举起右手的信号旗,画面上却只露出信号旗的一点边角。在华人和印度人之间,同样耐人寻味的是一位马来男子。他有着热带地区常见的深棕色肌肤,赤着脚,带着一把象征权力的马来短剑,把双手交叉守护在胸前。据说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姿态,他蹲伏在岩石上,目光里有着深刻的忧虑、不安和仇视。背景是乌云密布的天空和海浪翻卷的海面,意味深长的是作为这场“开埠”“开拓”的主导者的殖民地英国人却缺席了,并未出现在画面上。

历史题材的个人咏叹

萧学民常自嘲自己是看钱画画的画家,但其实他是一位阅历丰富、阅读深广,有深刻个人见解的画家。据说萧学民在1970年代初读到曹亚志的传奇故事就很感兴趣,他曾专门就此课题向前《南洋商报》记者,对此课题深有研究的洪锦棠请教,并对一些历史细节做进一步考证,如莱佛士登陆地点、印度兵的制服等。萧学民说起初他对曹亚志自告奋勇做上岸先锋很反感,认为曹亚志帮英国人把新加坡变为英属殖民地是一种可耻的行为,应该感到羞耻。然而,后来他的态度和想法发生改变,由反感转为谅解,认为曹亚志有屈服于现实的无力、无奈和无助。

萧学民的这几幅画作体现了他作为有思想的艺术家在艺术创作上的主动性,所产生的社会影响因深刻的本土意识可能会大大超过他的其他创作,在其艺术生涯具有特殊意义。这是难得一见的具有史诗意义的历史题材创作,但作为个体创作,又有着深刻的个人意识,而成为个人咏叹。他对本区域近代文明进程中三个主要民族的形象塑造,结合历史反思、民族情绪梳理,以及回应当代现实社会,做出大胆的艺术想象和表现,又从历史的想象回应历史的反思,叙事、表情、态度、思想、情绪、符号等在凝结于画面的那一刻也在不断地被阅读、被讨论。这不是认同与反对的简单评判,而是将观众带入更深层次的思考和追问。没有标准答案,却有更开阔的思想空间。

这个世界并非完全出于自然化、物质化,而是文明化和历史化的结合,是人类文明进化的结果,是人文历史发展的结果。画作作为精神产品,人们总是期待更具思想性的创作。萧学民的这几幅作品显然有他对写实艺术和历史题材相结合的创作企图,对艺术语言的表达和自由思考的坚持。这些作品已经超越了一位职业画家的关注范围(相对于新加坡而言)。作为一个独立知识分子和绘画名家,他用画作达成了对于历史、族群、社会的可贵思考。也许,这种思考无法改变我们的时代,但因为这种思考,却让我们这个社会多一份内涵而变得厚重,让我们有机会重新触摸历史、审视文化、感知意识、超越现实。这是艺术最有意义、最有价值的部分。

参考书目:

萧学民, 萧学民画选1》,好藏之出版,2003年。

陈育崧 椰阴馆文存(第一卷)》,南洋学会出版,1969年

(作者为本刊特约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