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间的秦淮河

文·齐亚蓉 图·受访者提供

秦淮近影

 

童年的记忆

开始记事时他只有三岁,那时自福建惠安南来谋生的父亲已是一名拥有36条大沽船的“小船王”了。记忆中的他常常被母亲牵着来到红灯码头。他的眼前挤着装满货物的驳船,船身漆成红绿黑三种颜色,船头则是类似眼睛的大圆圈,亮白亮白,阳光下些许刺眼,一个个光着膀子的工友们忙着卸货。他则好奇地跟在母亲身后东瞅西看,记忆中最清楚的是母亲的模样。年轻的母亲好看极了,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透着慈爱,一头乌黑的秀发松松地拢在耳后,两只三寸金莲撑着略显单薄的身子,像极了飘在水上的白莲花。

“龙玉啊,小心点儿!”

母亲的性情极其温和,说起话来柔声细语,她从来不责骂孩子。龙玉也总是安静地贴在母亲身边,但这种安宁美好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踏进岛国的时候,刚刚庆祝完四岁生日的龙玉就跟大人们一起躲进了防空壕。后来的三年零八个月里,他亲眼目睹了侵略者的惨绝人寰,至今想起仍觉心惊胆战。

好不容易熬到日军投降撤离,父亲的船运业却因异族生意伙伴的蒙骗而遭受到毁灭性的打击,白手起家的父亲又回到了起点,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新马两地来回奔波。母亲也以帮人车衣赚取微薄的收入。此时的龙玉已是一名小学生了,为了帮补家用,年仅七八岁的他在放学后就到附近的咖啡店打杂,直到凌晨两三点才回到家。

那时他们租住一户庄姓人家的屋子,房东有一个大他五岁的儿子,名叫兴发。兴发很喜爱龙玉,常常把他叫到自己屋里聊天,并告诉他写稿子拿去发表可以赚取稿费。小小年纪的龙玉也因此萌生了投稿赚钱的念头,在兴发的引导下他捧起了鲁迅、茅盾、沈从文、艾青、臧克家、朱自清等大家们的著作,可以说兴发是他文学创作道路上的启蒙者。

那时的生活极其艰苦,每天的食物除了番薯粥还是番薯粥,但因为有书籍的陪伴,龙玉的心里并没有太多的苦水。后来兴发还给了他很多稿纸鼓励他提笔写作。有一次,龙玉正在烛光下用功的时候,耳朵却被兴发的母亲拧得生疼,原来她担心万一龙玉睡着的话可能会酿成火灾(那时的屋子都是木板搭建而成),龙玉只好吹熄蜡烛来到楼下借着月光继续自己的美梦。

龙玉无论在家里或者在学校都是典型的乖孩子、好学生,备受父母和老师的疼爱,唯一一次被华文老师何苍生鞭了两下是因为他在课堂上没有专心听讲,而是偷偷地写自己的东西。之后龙玉就不再这么做了,何老师断定这个极具艺术天分的学生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年轻时的秦淮

少年老成

16岁那年,龙玉的处女作──诗歌《给诗人》及《露》终于得以在《星洲日报》高云主编的“学生园地”发表,而此时的兴发已被他的母亲带回了中国,直到好多好多年后龙玉才有了他的消息。

当三块钱稿费拿到手的时候,龙玉多么希望能把它交到母亲手里,多么希望看到母亲欣慰的目光,可是,这一切都永远不可能了,因为可怜的母亲早在两年前就因罹患肺痨离开了人间。

龙玉心目中的母亲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她的脸上总是挂着恬静的笑容,两只小脚飞快地移动着,屋里屋外忙个不停,直到去世前的一个月她还挣扎着起来为大家准备早餐。每当想起这些,龙玉的内心就充满了愧疚和悔恨,他恨自己没能力照顾好母亲,如今只能把家里的一切重担挑在肩头以减少父亲的压力。自从母亲过世后,本就少言寡语的父亲更是一声不吭,一回到家就躲在角落抽水烟。当龙玉把诗歌见报的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只是稍稍停顿了片刻,定睛看了龙玉几眼,嘴唇动了动,但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龙玉知道父亲心里苦,他能做的就是尽力照顾好两个年幼的妹妹,希望她们尽快长大成人。

“这孩子可真懂事啊!” 但凡认识的人都这么说。

但其实他们哪里知道他心中那无尽的哀伤。他把这些哀伤化作了诗行,写给天上的母亲,写给地上的自己。

“我写下悲哀的悼念无从投递。”这应该是他内心最为真实的写照。

虽然跟母亲的缘分只有短短的14年,但这14年带给龙玉的却是一辈子的感念。

 

第一本诗集出版

高中毕业那年(1961年),他已发表了五十多首诗歌,这些诗歌都被《南方晚报》文艺副刊主编曾铁忱先生收集在一起。曾先生极力鼓励他出一本诗集,这是龙玉完全没有想到也没办法办到的,后来在另一位资深写作人尹景祥先生的赞助下才得以成为现实。

他的这本诗集《无花的梦想》为他的学生时代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也成为他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里程碑,这以后尽管一直笔耕不辍,但直到长长的38年后,他才出版了自己的第二本诗集《拂晓的国旗》。

高中毕业后,因为家境的关系,龙玉根本没考虑过继续深造的事,他很快申请到一份小学华文教师的工作。有了180元的月薪,他就可以供两个妹妹读书了,这令他感到无比自豪。为了节省路费,他买了一辆旧脚踏车每天骑着上下班。他是学校里最为年轻的教员,深受学生们的喜爱,但就在他逐渐适应并享受这种边教书边写作的生活模式的时候,德高望重的施校长的一席话让他的人生之路有了彻底的改变。

施校长告诉他,如果仅仅满足于当一名教书匠,那多年以后他就会像施校长手中的旧课本一样,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再也嗅不出原本的墨香了。

“你天生是吃娱乐圈那碗饭的,千万别辜负了自己的才华啊。”施校长语重心长地说。

三年后,龙玉告别了教书生涯,并很快成为了一位红歌星。

歌星秦淮

为了进军娱乐圈,龙玉决定给自己取个艺名。那天他召集了包括周粲在内的九位朋友,让他们每人写个名字,他自己也写了一个,然后投选看哪个最合适。结果大家都觉得“秦淮”二字再好不过,而这个名字正是龙玉自己取的,秦淮从此也成了他的笔名。

这一年是1964年,他成为文娱游览有限公司东南亚歌唱团的一名成员,开始跟美黛、紫薇等红歌星一起在东南亚一带巡回演出并迅速蹿红。事实上,早在1960年,他就在“新加坡广播电台”主办的“天才歌唱比赛”中一举夺冠。空灵纯净的嗓音加上俊朗儒雅的外表,无论走到哪里迎接他的都是鲜花和掌声。尤其一曲《白云》让他红透半边天,很多人干脆直接以“白云”唤他。虽然身份跟境遇与往昔都有了很大的不同,但他并未因此而放下手中的笔,而是走到哪里写到哪里。人红了,专栏自然愈发多起来,新加坡的《联合早报》、《新明日报》文艺版、香港的《明报》文娱版、马来西亚的《新潮》娱乐杂志等先后发出了邀约。每到一处,演出结束后,大家都忙着观美景、尝美食甚或闲言碎语传来传去,他却关起门静心写起自己的文章来。

几年后他在香港歌坛站稳了脚跟,并与电影明星于倩结为连理,但这段婚姻并未持续太久,离异后他又只身回到了狮城。

无论身在何处,唱歌与写作都是他生活的主旋律,而且从未跑调抑或变调。

秦淮作品2018

作家秦淮

2000年,他的第一本散文集《腾珠录》问世,接着,《雕虹集》(2001年)、《笔中情》(2003年)相继出版,这三本散文集收录的都是这些年来的专栏作品。

2005年他的第三本诗集《寂寞的歌人》出版,2006年出版的《凉月吹灯坐》是他的第四本诗歌集。

十年后,他又一口气出版了爱国诗集《八月的摇篮》、杂文集《玫瑰有刺》、散文集《童话边缘》及诗集《裸女图》,收录了他1961到2015年的部分作品。摸着墨香浓郁的文集,年近八旬的秦淮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静静地坐下来,抬头仰望着天空,看到了,他看到了,安静祥和的白云间有一条河,一条若隐若现的河,河上漂着花,漂着画,漂着诗行,漂着音符。他的眼睛湿润了,他知道那河一定叫做秦淮河,蔷薇色的秦淮河,就像他当年想象的那样⋯⋯

后记:

对秦淮从完全陌生到似曾相识再到跃然纸上,历经了长长三个月的时间,期间赴英伦探望长子,然后赴福州领取冰心文学奖,空闲时那长长的五个多小时的访谈总在脑子里回放,后来又打开了他的11本文集:诗歌、散文、杂谈,由点到线到面,秦淮的轮廓清晰了,立体了,丰满了⋯⋯不易,但成就感斐然。

除了写作、唱歌,秦淮在纸刻、油画等方面的天分也得天独厚。如今,他跟与自己志同道合的李玉洁女士结为了夫妻,共同经营他们的墨玉斋艺术馆,其目的有二:一是传承文化;二是行善积德。这也是秦淮一贯的行事准则,祝福他们!

(作者为本刊特约撰稿,第八届冰心文学奖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