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伞
文·尤今
疼爱孩子的家长，都会在孩子出世时，为他栽种一棵无形的大树，让他舒舒适适地在树荫里成长。当孩子长到了能够自立、自理的年龄时，家长便应该放手，让他走出刻意营造的这个舒适区，让他去感受外面的风雨雷电、培养他应付外界环境挑战的能力。然而，目前的问题在于，爱子心切的父母，罔顾孩子已经成长的事实，他们还是撑着一把“保护伞”，拼了老命追在后头，为他阻挡无形的风和雨。
曾在教育界服务长达38年的郭毓川先生，最近，在谈及新加坡家长的“保护主义”时，感慨万千地忆述了几桩令他感触至深的事件。
例一：
当他在先驱初院担任院长时，发动学生参与“海外社区志愿工作”。第一批学生于2001年到越南去，行程10天。当他去机场送行而回返学院后，一名家长竟然风风火火地赶来学院，满脸焦虑地告诉他，他的女儿忘了带拖鞋出国，要求学院利用快递把拖鞋送去胡志明市给她。他告诉他，此等小事，他的女儿自会处理，不必担心，再说，随团老师也会帮忙学生处理一切要事和琐事的。
“由于我没有听从他的指示，他满脸不悦，怏怏而去。”郭毓川院长说：“实际上，那名女学生一到了胡志明，便买到了适合自己的拖鞋。”
另有一次，他一连接到多封匿名信，要求学院取消让学生到海外社区当义工的活动。后来查明，这些匿名信都是由同一个母亲发出来的，因为她不要儿子出国，又不敢横加干预，只好出此下策。
例二：
一名高一的学生，因为成绩不理想而留级，他的母亲在年尾的假期里，天天风雨不改地到学院来，百般纠缠地要求院长让他升读高二而免于留级。院长费劲唇舌向她解释重修一年以打稳基础的重要性，她却置若罔闻，一再要求、一再坚持，后来，知道希望落空，居然写了一封“哀的美敦书”，恫言要自杀。当这个母亲天天在学校不依不饶地闹得天翻地覆时，她的孩子却从来不曾陪同母亲前来；反之，他逍遥在外，自寻乐子。
例三：
一名母亲，屡屡到学院来，要求校方让孩子担任学生理事会的领导成员。当校方告知他的孩子落选时，她不甘罢休，尖声叫嚣，给孩子树立了一个极坏的榜样。
例四：
一名男学生携带一根竹竿在校园外攻击他人，他的母亲在得到通知后，匆匆赶来学校，理直气壮地说：“他随身携带竹竿，是为了自卫啊，有啥不对？”
例五：
有一回，校方举行为期三天的露营会，一名女生的父母在午夜时分行色匆匆地赶到露营的地点来。郭毓川院长边说边笑：“当我愕然询问他们夜半来此的目的，他们居然表示，女儿发短信回家，说她不适应校方所提供的抱枕和枕头，所以，专诚送来。”
例六：
在初级学院为期四天的迎新会里，有位母亲，每天11点正，一定准时出现在食堂里的摊子上，买了一大堆女儿喜欢的食物，坐在桌旁，等待女儿活动结束后，立刻便能享用。郭毓川院长慨叹着说：“她的女儿，已经 17 岁了呀，难道连这等日常生活的琐事也做不来吗？”
类似上述例子，不胜枚举。
郭毓川先生认为，父母撑起大大的“保护伞”，为亲爱的孩子挡风遮雨，用意至善，然而，他们不知道，正因为这把无所不在的“保护伞”，把孩子抵抗风雨的能力全然剥夺了！
他语重心长地指出：孩子需要自由的空间来成长，如果每回发生事情时，父母便迫不及待地介入、干预，想越俎代庖地帮忙他们解决，试问：他们又如何能够培养独立自主的精神？他进一步指出，青少年最在意的是同龄人如何看待他们，父母如果把孩子打造成事事俯首称臣的傀儡，恐怕他们在同学面前也抬不起头来。他问：“难道父母亲忍心让孩子成为同学眼中的另类学生吗？”
说得极是。
摔跤，是孩子换取坚强与勇敢的必经过程；痛楚，是孩子健全成长必付的代价呀！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在教育界29年，站在前线日日与学生们打交道的我，接触到的，是另一种黑色的“保护伞”。
孩子犯错，而且，犯的是大错，校方召见家长，家长不严加管教孩子，反而张开那把黑漆漆的大伞，企图掩盖孩子的过错，而且还趁机抹黑他人。
例一：
一个学生，在全校作文比赛中风风光光地夺取了冠军。然而，事后，有人揭发，他的得奖作品是自网络抄袭的。校方召见他的母亲，要他退还奖金，并向全校道歉。这名中年妇人，有着一双凌厉如豹的眼睛，一开口，便语不惊人死不休：“你们说他抄袭，以前读书时，我大段大段地抄冰心和鲁迅的句子，老师还称赞我抄得好呢！你们怎么就不懂得教育的原理？孩子是要鼓励的呀，他表现得这么好，你们却硬说他抄袭，打击他的信心，以后，还能期望他努力学习吗？”老师向她出示了网络打印出来的那篇文章，面对如山铁证，她却哼哼冷笑：“这算什么证据？天下文章一大抄，你们能担保这是原作吗？再说，模仿不是学习必经的途径吗？就算他不抄，别人也会抄啊！如果你们硬要他道歉，我便让他转校！”
大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最让大家觉得“不寒而栗”的是，她不是目不识丁的人；教育，给了她“强词夺理”的辩护能力。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我心如秤砣。
在这把“黑伞”的保护下，她的孩子，以后很有可能会“更上一层楼”地剽窃他人的研究成果⋯⋯甚至，他或许会认为“偷看”和“偷窃”也是合情合理的，反正，好的答案就是给人看的、好的东西就是给人偷的；不看白不看、不偷白不偷嘛！
例二：
有名学生，有暴力倾向，有一回，在课室内将椅子猛力掷向一个他看不顺眼的同学，差点酿成大祸。他杀气腾腾的父亲，像是黑社会的老大，一开口便气势汹汹：“丢椅子？有谁能证明？”老师说：“我亲眼看到的呀，班上还有很多同学也在场⋯⋯”他打断了老师的话：“有人拍照证明吗？把照片拿来给我看呀！”老师还未答腔，他又咄咄逼人地问道：“对方残废了吗？瘫痪了吗？还是，死了？”紧接着，冷笑一声，继续说道：“没有证据，也没有人受伤，你们却在这儿说些有的没的东西，不是浪费我的时间吗？”临走前，还“义正词严”地教训老师：“就算他有丢椅子吧，那也一定是对方触怒了他，你们不去惩罚那个惹是生非的人，却胡乱拿我儿子来开刀，不是颠倒黑白吗？”
瞠目结舌的老师，这时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日社会里一个暴徒的雏形。
例三：
有个学生非礼同班女生，母亲到校，一头鬈发染成了闪烁的金色，一道乳沟从低胸的上衣恣意地爬出来。她一听原委，便好整以暇地说道：“非礼？一个巴掌拍不响，这种事，原本就是你情我愿的啊！退一步说，也许是那个女的刻意诱惑他呢？这个年龄的少年，血气方刚，是经不起引诱的呀！”老师气炸了，正想反驳时，她又拖长了声调，问道：“那个女的，怀孕了吗？”老师冲口而出：“非礼而已，哪会怀孕？”她脸上浮起了一抹奸诈的笑意：“非礼，不就是随意摸摸吗？既然不曾怀孕，你们又何苦没事找事做呢？”
眼前，秀才遇到的这个兵，可恶得匪夷所思。
这个男生倘若日后成了警方通缉的大色魔，他的母亲肯肯定定就是罪魁祸首！
每一把黑色的大伞，都是一枚定时的炸弹呵！时间到了，就会爆炸。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