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风雨一世情

——话说怀鹰

文·齐亚蓉  图·受访者提供

作家怀鹰近照

出世

67年前的事了,那日一大早母亲便急入厕,他便赶趟儿似的露出了头脸。就在他憋足劲儿准备向这个世界发布宣言的当儿,有人来报说他的祖母过世了,祖父冷冷地应了声“拉出去埋了”,然后头也不抬地吸完最后一口水烟,一阵大笑过后边磕烟管边叫人去咏春园订长孙的满月酒。

自福建南安过番南来的祖父发迹于婆罗洲,落脚马来半岛最南端这个蕞尔小岛的时候他已成为一名颇具实力的米商。他非常希望李氏家族能在这块土地上兴旺发达起来,但无奈天不从人愿——他跟结发妻子婚配多年却生不出一子半嗣来,只能花钱买了两个男儿,后来又娶了一房老婆再添了一个儿男,算是人丁兴旺起来。他是这个家族名副其实的暴君,不能生育的祖母一听到他的脚步声连大气也不敢出,家里的大大小小也都噤若寒蝉,唯唯诺诺。但看到长孙的那一刻,他的眼神似乎瞬间闪现出那么一丝慈悲,后来他常常抱着孙儿或者牵着他的小手去对面的咖啡店一坐就是大半天,偶尔也会想起孙儿那已过世的祖母来。

他给长孙取名承璋,寓意不言自明。因了父亲是祖父花钱买来之故,这个冠有李家姓氏的孩子自然跟他的祖父并非一脉相承。虽然父亲跟祖父并没什么血缘关系,然俩人的性情却极其相似:冷酷无情,唯我独尊。但有一点却完全不同,那就是祖父经过一番拼搏得以让一家老小衣食无忧,而父亲却在败光了祖父留下的家产之后扔下妻子儿女一走了之。

流浪

话说承璋3岁那年,对他疼爱有加的祖父因中风骤然离世,连一句交代的话都没有,庞大的家产在后人的你争我夺中化整为零,刚刚兴旺起来的李氏家族瞬间分崩离析。一向好吃懒做的父亲顿时慌了手脚,后来他在二祖母的怂恿下开了个赌馆。本以为这样来钱更快,谁料想仅仅两三个月就稀里哗啦败光了分属自己的那份家业且债台高筑。面对蜂拥而至的讨债者,这个4个孩子的父亲屁股一拍逃去了千里之外的圣诞岛,一堆烂摊子留给了小他5岁的妻子。

从此以后,承璋的记忆就跟母亲的愁苦连在了一起。被二祖母赶出家门的母亲狠下心把妹妹送人,把姐姐、弟弟寄养在娘家,然后牵起小承璋的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一片风雨飘摇中。

为了还清债务她四处找活干,她干活的时候承璋就跟在她的身后。她戴着草帽到建筑工地挑砖头、挑洋灰,承璋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纤细而瘦弱的身子在那晃悠悠的木板上颤巍巍地来来去去。他很怕母亲一不小心掉下去再也爬不起来,总想把自己全部的力气都给她。后来母亲去樟宜伐木厂给那里的工人洗衣、做饭的时候承璋就坐在宿舍的门槛上看她忙来忙去,收拾停当后母亲会来到他身边给他讲故事,给他唱歌,母亲的歌声充满了忧伤,唱着唱着她的眼泪就会顺着脸颊哗哗地往下淌。每当这时承璋都会帮母亲擦去满脸的泪水,有一次母亲摸着他的头长叹一声,幽幽地说道:“你要是识字就好了,就可以把我的故事写下来了。”

那时他并不知道母亲的故事是什么,虽然他能体察到母亲内心的悲苦,但大多时候他是快乐的。他常常踩着脚下的碎石在那个集体宿舍的床铺间爬来爬去,虽然身边没有其他小朋友一起玩耍,但他内心的喜乐跟普通孩童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入学

7岁那年,他的二舅终于找到他们并把他们母子接回了娘家,他也就跟其他孩童一样成为了一名小学生。那时他的外公在村口设了个书摊,那一本又一本的连环画就成了他最初的读物。

那年岁末,他无意中发现外公的床底下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箱子,拉出来一看,里面塞满了书,原来是一位私塾老师寄存的,那位老师几年前回中国参加抗战至今未归,这些古典名著日后就成了承璋的精神食粮。不久之后又有3位就读南大的学生租住外公家,但仅仅3个月就莫名其妙地集体失去了踪影,他们也留下了一大堆图书,巴金、鲁迅、冰心等大家的名字从此也进入了承璋的视野。

每当想起这些,他总觉得冥冥之中自有上天眷顾。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多话的孩子,读书写字从此成了他最大的爱好。小四那年,他写出了平生第一篇情景交融、充满想象力的散文——《月夜》,但却被华文老师扣上了“文抄公”的帽子,且脸上被抓得血淋淋,他一气之下冲出了教室。站在学校附近的河沟边他真想立刻跳下去,永远离开这个不公平的世界。作为班上最穷苦的孩子他一次次遭受到那位校长儿媳的歧视、辱骂甚至拧掐,那一道道难看的疤痕留在他的脸上,也留在了他的心上,他内心的痛苦和委屈除了母亲又能向谁诉呢?但面对日益憔悴的母亲他又如何开得了口?

不,他不能死,为了可怜的母亲,即使再苦再难他都要勇敢地活下去。

波澜再起

每当看到承璋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读书的时候,母亲总是觉得莫大的安慰。自从丈夫逃离后,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养大这几个孩子,尤其这个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长子,这个敏感而倔强的孩子总是以保护者的姿态站在她的身边,让她心疼不已。为了孩子她拒绝了一个又一个追求者,只希望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陪在他们身边。

但是,就在承璋11岁那年,他们的生活又再次掀起了波澜——那个他早已毫无印象的父亲要回来了。母亲自然不想再次接纳这个男人,但经不起外公、外婆的一再劝说,想着总不能一辈子靠娘家人过日子,她只好硬着头皮带着孩子们来到了红灯码头。

9年不见,母亲百感交集,她以为那个男人真的如外公、外婆所言彻底改头换面,所以当那个包袱里仅仅背着一个雷公蟹标本的男人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忙不迭地一遍又一遍要孩子们“叫爸爸”。姐姐和弟弟顺从地小声喊着爸爸,但承璋却呆在那里,嘴巴怎么也张不开。那个男人二话不说一个巴掌扇了过来,承璋躲闪不及,鼻血喷涌而出,他们二人从此水火般互不相容,直到做父亲的病逝前一个月,情况才有所改善。

辍学

父亲回来后家里的日子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虽然多了一份微薄的收入,但父母的争吵打闹从来就没间断过。对于这个毫无责任心的父亲,承璋心里满是鄙夷,而对于母亲的忍耐和软弱,他既感到心酸、心疼,又觉得万般无奈。这也无形中影响到他对婚姻的看法:如果遇不到志同道合的另一半,宁可终身不婚。

承璋知道母亲一直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但除了华文,他的其它科目都不是很好,然而天生的多愁善感却令他总是无法静下心来专心向学。

中四那年——确切地说是那年的4月30日,他做出了平生最为激烈的举动——把自己的书包、校服、校鞋通通丢进炉灶付之一炬,从此再也没踏进过学校的大门。只因他不愿当内奸出卖自己的同学,即使校长承诺让他将来顺利进入南大他也不愿意。

就这样,尚未成年的他成为了一名码头工人,后来他又走进建筑工地成为了一名建筑工人,再后来又进入工厂成了为一名操作员。这种经历使他更能体察到下层劳动人民的疾苦,与此同时他也接触到了一些全新的思想并由此形成了自己最初的世界观以及矢志不渝的人生信仰。

初入文坛

20岁那年,可谓机缘巧合,他结识了时任《青年文艺》(双月刊)主编的陈伍仲先生,并在他的邀约下开始为该杂志投稿。其实他第一次投稿是在两年前,那时他作了一首诗,题为《诗人的剑》,发表于当时的《凤凰日报》,内容只有短短四行:

诗人有一把剑

一把锋利的剑

诗人的剑

一剑射穿敌人的心窝

那时为《青年文艺》投稿的并不多,到了第四期由他主编,在稿件严重缺乏的情况下,他自己一口气写了24篇反映下层劳动人民生活的小说,整本杂志被他一人包揽,他也因此拥有了24个笔名,可惜这本杂志不久之后被迫停办,他的那些笔名也随之走进了历史。

后来他加入了一个叫做“海洋文艺社”的文学组织,并继续以各种不同的笔名写作。

1975年他以萧汀为笔名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海上风波》,内容依然以反映下层劳动人民的疾苦为主,当时卖出一千多本,但后来因种种原因被禁至今。

怀鹰出版的著作

鹰击长空

1976年他为自己取了个响当当的笔名——怀鹰,从此鹰击长空,佳作纷呈。他的作品以小说为主,诗歌、散文、评论各自精彩。

母亲早已脱盲,儿子的每一本书都是他的宝贝,一有空她就捧起来一读再读,并把自己的感想和盘托出,偶尔品评起儿子的诗歌来也有板有眼。

虽然各类小说集蜂拥而出,但怀鹰最为钟情的始终是诗歌。1990年他以小说《将军一族》荣获“城市文学奖”,同一年,他的第一本诗歌集《花魂》问世,这令他百感交集,不能自已。

但其实编写剧本才是他的正业——误打误撞进入“第一届华文编剧训练班”,结业后一口气在电视台做了12年编剧,写了百多个剧本,这是他干得最为长久的一份工作,也是他职业生涯中最为安宁的一段日子。

离开电视台后他受聘于早报做电子版编辑,这份工作虽然一开始对他来说具有一定的挑战性,但适应后他如鱼得水,工作能力备受赏识,然而仅仅一年后他毅然决然辞掉了这份高薪且前景颇受看好的工作。

那是1996年岁末,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他像往常一样坐在办公桌前边喝咖啡边打开电脑,一个疑问猛然冒出脑海: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是自己想要的吗?答案是否定的。于是他以最快的速度递交了辞呈并谢绝了管理层的一再挽留。3天后,这份专为他这个既无高学历又不谙英文者网开一面的工作就跟他没有了任何关系。

踏出办公室的大门,他即刻拿出了纸笔,缤纷的思绪化作片片云彩在他的头顶飘飞,手中的笔长出了一双有力的翅膀带着他腾空而起,头顶蓝天,脚踩祥云,天马行空,自由自在。

写吧,写吧。写花季,写青春,写花魂,写舞魂⋯⋯梦里梦外,半个月亮爬上来。山路弯弯,母亲的故事曲折蜿蜒;涛声依旧,怀鹰的诗篇绵绵不绝。

闲云野鹤

知天命之年,他终于摆脱了所有的俗务,闲云野鹤般踏入一个人的江湖。

纸笔随身,诗文随性,走到哪里写到哪里,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奔涌而出的文字一泻千里,痛快淋漓。

排斥也好,接纳也罢,对他早已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孤独是他的宿命,尤其母亲离开之后。但他知道身后还有一个人一直站在那里默默守候,她从来不问他要去哪里,从来不问他在干什么,但只要他一回头就能看到那双充满爱意的眼睛,这就够了。

他的足迹跟随他的文字游走,他的文字带着他的信念前行。

“10年时间,10部长篇小说。”知天命之年他跟自己的这一誓约如今已提早完成,至于是否为世人所接纳已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一个人的江湖,他只想一直往前走。

一世风雨,一世情怀,就都留给身后的夜空吧。

后记

因篇幅所限割爱了他的“大汉沙文主义”:作为3个孩子的父亲他给儿女绝对的自由,但有一件事没得商量,那就是在家必须讲华语,还有,但凡碰到华人他也一定“逼”对方讲华语。

6个小时的畅谈,他笑言:“其实不抽烟也可以啊!”他的笑容极其和善慈祥,应了那句话:人不可貌相。最后还想说,怀鹰的“悲观主义”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悲观。还有还有,他已在本地及中国大陆出版了25本书,可谓著作等身,他的两本诗集及一本诗歌评析也已于上个月在台北出版,可谓“墙内开花墙外香”啊。

(作者为本刊特约撰稿、冰心文学奖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