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

文·齐亚蓉  图·受访者提供

每当回首往事的时候,古稀之年的她总觉得自己是何等的幸运⋯⋯在日军飞机的狂轰滥炸中降临人间的她,襁褓之中便随着父母逃难。年轻的母亲怀抱嗷嗷待哺的婴孩挤在成千上万逃难者中深一脚浅一脚仓惶逃遁,苦不堪言。

“这个孩子命大,她若能长大成人即可保佑你们全家大小平安。”兵荒马乱中那位相命阿婆的凿凿之言给予了父母无比的勇气,也成为他们日后最为津津乐道的回忆,以致那幅画面总是忽近忽远而又十分逼真地一再浮现于她的眼前。尽管当时只有四个月大,但她总觉得自己人生的最早记忆应该始于那一刻。而此后母亲抱着熟睡中的她一脚踩空掉进了两层楼高的舱底却双双安好,这一幕似乎也常在她的睡梦中一再重现,她甚至能感受到挂在自己嘴角的那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

这个幸运的女婴是母亲第一个成活的婴孩,父亲给她取了个漂亮的名字──罗伊菲。

零碎而又真切的记忆

罗伊菲近照

伊菲有着惊人的记忆力,除了以上两幅画面,她还清楚记得在重庆峨公崖的小屋里四岁的她和两岁的二妹依偎在爸爸的身旁,那一刻的温馨恒久抚慰着她那颗柔软而敏感的心;记得小他四岁的弟弟降临人间时那响亮的哭声盖过头顶日军飞机的轰鸣;记得抗战胜利后重庆街头欢声雷动,报童振臂高喊:“号外,号外!”;记得离开重庆返乡途中所乘军车翻覆江边,昏迷中睁开眼觉得草好绿,天好蓝;记得跟随母亲回到湖南宁乡老家,阴暗潮湿的庭院里仰头望天,檐下骤然滴落的雨水溅得满头满脸;记得母亲带着年幼的姐弟三人沿江而下赴南京会父亲,那首《飘零的落花》断续回荡耳际,悲悲戚戚;记得驶往宝岛的轮船上大人们晕吐得腿脚发软而自己则兴高采烈、跑来跳去⋯⋯

这些画面少有色彩,甚至完全黑白电影般一幕幕出现在她的眼前,零零碎碎而又真真切切。

其中最为清晰的当属最后一幕。那是1947年的夏末,父亲因为查出二期肺结核无缘赴美深造,一家人乘船来到气候宜人的宝岛台湾投奔亲戚,以期两年后父亲病愈回返家园。谁曾料想这一离开,于父亲竟成永诀,他从此再也未能踏足故土。但于不足七岁的伊菲却全然没有任何离愁别绪──她很快就喜爱上了这个位于台中大肚乡的新家,她的生活从此趋于稳定,记忆中的画面也徒然色彩缤纷起来。

不久之后她就踏进学校的大门并尽情遨游于书海。但其实早在湖南老家时,父亲就自南京给她寄来了成箱成箱的童话故事,此时的她捧起巴金的《家》、《春》、《秋》已囫囵吞枣、连猜带蒙一页页读下去了,而她最为喜爱的“成人书本”则是曹禺的戏剧,因为里面的人物对白用词相对浅显,读起来更为顺畅通达。就这样,7至9岁这两年时间里父亲从乡村图书馆借来好多国内三四十年代的名家著作及经典译本给她(1949年后因时局变化这些书遭全面查禁),她整日整日沉湎其中不能自拔。大量的阅读加上极好的记忆力使得她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说书”高手,至于后来的舞文弄墨也就再也自然不过,用她自己的话说不过是“一场永远玩不厌的文字游戏”罢了。

小学的五年时间里之所以能如此这般心安理得沉迷于读故事、讲故事、编故事,热衷于各类文字游戏,她总觉得这得感谢她的母校──大肚国民学校,在没有任何考试压力的情况下她一边游逛山野一边手不释卷,可谓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虽然从没认真上过课,但几乎年年全校第一,对于这一点她从来不自诩天资过人,只觉纯属幸运:跟当地土生土长的孩子们相比,父母双双皆读书之人,起点自然高出一大截。而对于她的绝大多数同学在小学毕业后就得停止学业回家务农这件事却使她伤感不已,所以当她考入彰化女中被老校长誉为“本校之光”时,她的内心涌起的不是激动,不是自豪,而是莫名的惆怅──因那些连考场都不曾走进的同学们,尤其那位毕业考试成绩优于自己但却因家境贫寒而无法继续中学教育的男生,那一刻,感恩和惜福已像她心目中这个属于自己的美丽家园那远山近岭的花草树木般深深地根植于心底,慈爱和悲悯也同时在悄悄地疯长起来。

严教下的少女情怀

但内心如何翻江倒海她都不会轻易打开心门,天生如此还是严母棍棒教育下的产物?

长女的缘故,母亲一直对她比对弟妹们严厉很多,其目的是要她成为弟妹们学习的榜样。“大的教好了,小的就好教了。”母亲常常如是说。听话、温驯,谦卑、有礼,这一切她都做到了,但还是免不了被母亲训斥、体罚甚至被狠狠地痛打一顿。因为帮母亲做事时她总是那般魂不守舍、那般丢三落四甚至迷迷糊糊,她也因此有了“小迷糊”这个绰号。还好有父亲的呵护,不然她可能更加羞怯、胆小、甚至自卑,尤其在长辈面前她连大声讲话也不敢。但她也有自信满满的时候,那就是提起笔来任思绪自由飞翔、天马行空,随手拈来的故事情景交融,洋洋洒洒。少女情怀总是诗啊!不必非得吟咏出来,随意涂抹在头顶或者脚下,整个世界也就即刻缤纷起来,所以每当回首来时路,她总会感慨万千但却没有丝毫伤悲,因为她总记着自己是“有福”之人,是来保佑全家大小平安的,她相信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

由于父亲工作调动之故,中一那年暑假,她们全家搬到了台北近郊天母。一个月后她以第一名的成绩顺利通过插班考试,踏进了高高在上的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级中学(简称“北一女”)的大门。斑驳的阳光随着她的脚步跳来跳去,青春的音符被撞得叮当作响。两年后,卧病八年的二妹苏菲终于站了起来,天母的溪水边从此多了一双含笑的大眼睛。不久之后,小她十五岁的小妹降临人间,这个叫做曼菲的罗家小幺妹后来成为了台湾知名舞者。但这个最晚来到罗家报到、最有成就的小妹却最早告别了自己的人生舞台。每当想起这些,伊菲的眼泪就忍不住直往下落,不是说自己能保佑全家大小平安吗?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小妹被病魔吞噬而无能为力?如若说自己的人生有什么缺憾,小妹的英年早逝应该算是唯一的痛点。除此之外她的内心满满的知足,满满的感恩。

才子佳人的戏码

而真正让她快速成长起来的是高中的最后两年。那时父亲调职宜兰罗东,一家人也随之前往。她寄居台北亲戚家继续学业,带着弟妹们玩乐天母山水的日子一去不返,离愁别绪让她一下子变得安静而善感。高三那年她初遇自己人生的第一大贵人──父亲的表妹李廉凤女士,这个后来帮她一圆留学美国梦的凤姑也成为她日后狮城岁月最为亲近的长辈。

联考放榜后,她以第二名的成绩进入位于台北木栅的国立政治大学新闻系,与以第一名的成绩入校的郭振羽成为知交,并在大三那年双双获得陈博生奖学金。后来这个跟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蓝颜知己由她的“爱情顾问”顺理成章跃升为她爱情故事的男主角,这出才子佳人的戏码一经上演就是长长久久的一辈子。她的人生从此跟这个与自己性情迥异的男人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大学毕业后一起考上了研究所继续同学,接着又一起考入了中央通讯社成为同事,两年后一起赴美留学并结为了夫妻,双双拿到夏威夷大学社会学硕士学位后,她随他回到了台湾。两年后他再次赴美攻读博士学位,她则抱着宝贝儿子爱相随。

1963年台北订婚照

相夫教子之余,最为拿手的文字游戏成为她解郁的良方,就在女儿尚珞出世前的那段日子,她自大学毕业后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墙》问世。这篇以“尚珞”为笔名的投石问路之作荣获台湾皇冠杂志1970年度短篇小说征文比赛第一名。至此,伊菲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精神乐园,在生儿育女的同时也进入了自己小说创作的丰盛季。这一时期的作品后来尽皆收集在她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高处不胜寒》里。

丰收的季节

罗伊菲出版的著作

再次提笔已是举家移居热带岛国新加坡的十年之后了,那是1984年的秋季,送子赴美留学归来的万般惆怅化作了文思泉涌,一篇篇情真意切的肺腑之言在台湾报刊连续发表,后来集结成书她的第一本散文集《岁月如歌》。

于此同时,她也再次开始了小说创作,一个狮城少女的成长故事──《母难日》顺笔端自然溢出。这篇荣获1985年度新加坡文化部全国短篇小说征文比赛华语组第一名的作品成为她狮城生活的重大转折。十年来一直在“英语世界”里顾影自怜的她而今总算再次跟自己最为熟悉的语言接上了轨,不但找到了可以痛快讲华语的朋友圈,也让个性羞怯不愿受人注目的她向前跨了一大步──被邀担任大专华语辩论会的评审并在电视上曝光。这让一向以保护者自居的身边人对她刮目相看的同时也大呼惭愧:这个“学习上有慧根”的女人岂止只是在学业上不输自己!

随着女儿的展翅高飞,进入空巢期的伊菲玩起文字游戏来更加顺风顺水,生命中的贵人再次浮出水面──时任《联合早报》副刊主编的刘培芳、张曦娜、余云,在她们的相继邀约与鼓励下她开始回首来时路,弯腰捡起生命过往的片片落英串成了一个个美丽的花环献给了每周一期的《偶思集》。这一写断断续续就近二十年:她的情、她的爱;她的父母、她的姐弟、她的子女、她的孙辈;她的远亲、她的近邻、她的密友⋯⋯过往岁月的点点滴滴都化作了笔尖的锦绣,共同编织出了金灿灿的丰收季。

1995年,她的第二本小说集《大地有情》出版,次年该书获新加坡全国书籍奖。

此后由《偶思集》集结成书的《苍穹外的歌声》及《喜阅人间》两本散文集于2003、2006年相继问世。

2014年8月,她的金婚纪念文集《我必珍惜你》由八方出版社推出,这本收有爱侣及一对儿女文字的散文集无疑是她此生的最爱。至此,似乎有个硕大无比的花环套在了颈项,每日嗅吸着浓郁的馨香,她的满足和喜悦无与伦比。

把好运带给身边的人

但是,但是,怎么总觉得有那么一丝缺憾?她最疼爱的小妹曼菲,那英年早逝的红尘舞者光彩夺目的一生,难道就这么一走了之?

还有她心中那么多那么多尚未来得及讲出的故事,难道就这样让它们成为沧海遗珠?

虽然生性懒散,不是那般勤于笔耕,但对于文字的喜爱完全出自天然,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领曾羡煞多少人?一投即中的好运好像也一直紧紧跟在身后,不知不觉中已跨越了千山万水,怎可就此停下脚步?何况一路上总会遇到那么多贵人推波助澜。

不由自主地她又想起了她的合唱团,想起她生命中的另一个贵人──她的老师黎列刚先生,那个帮她找到一把金钥匙并把她带入音乐殿堂、教她声乐的恩师,是他让她能够在自幼喜爱的古典音乐里畅游并成为一名张口能唱的音乐团体的创立者和负责人。曾经她是多么羡慕二妹的能歌善画,而今她的“能歌善写”不也让弟妹们赞不绝口?其实比之写作,音乐才是更令她深感骄傲和自豪的志业,每当打扮得漂漂亮亮站在台上放声高歌的时候,她总能想起父亲第一次教她唱歌的情景,总觉得父亲就站在台下某个地方深情款款地望着自己。

她眼里的泪水再次溢了出来⋯⋯ 九十有三的父亲走了,走得那么安详;刚过半百的小妹走了,走得那么匆忙;近百岁的母亲也走了,走得那么平静。她拉不住他们,但她还是相信自己的福气,这福气一定会带给身边所有的人。一定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那就尽快动手吧。

一辈子很长,长长的故事似乎永远也讲不完;但一辈子也很短,短得只那么一回眸就全都看在了眼里,那么一眨眼,就都成为了过往。

她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从来就不是,她是山林里长大的女子,她的脚步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山林,脚下的路弯弯曲曲但却清清楚楚,虽然方位感颇差但却从来不曾迷失,而且一路走来安安稳稳、平平顺顺。她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只不过比之一般人多了几份幸运,这幸运是父母给的,是山林给的,是上天赐予的,她要把这种好运带给身边所有的人。

后记:跟伊菲阿姨(初见时她就让我这么称呼她)的缘分说来真是奇妙,自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来到狮城就从早报上开始追起她的《偶思集》来,十多年后偶遇之时自然一见如故,从此开始了一段忘年之交。提笔写她依然诚惶诚恐,怕无法抓住她灵魂深处的闪光点,怕落入俗套, 怕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怕⋯⋯但她的“佳作”二字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和信心。谢谢你!伊菲阿姨!

(作者为本刊特约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