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南洋美食

文图·何华

我是二十年前来新加坡学习的,然后就定居下来了。饮食,当然是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件大事,直接影响一个人的生活质量。幸运的是,我和南洋美食很有缘,有些第一次吃,即刻爱上;有些多年后,突然开窍,喜欢程度后来居上,譬如榴梿。

那就先说说榴梿吧。来新前十三四年,我不排斥榴梿,但也不觉得多么好吃,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我的老师王润华教授有时会请外地来的学者吃榴梿,我也跟着沾光,总是浅尝辄止,无动于衷。师母淡莹可真是一个“榴梿控”,提到榴梿满脸放光。不过,最近我们聊到榴梿,她的脸色也暗淡了下来,一是因为她觉得榴梿没以前好吃了,二是价格越来越贵了。我是最近六七年,突然爱上榴梿,一旦上瘾,无可救药。开始和朋友去马里士他路的“空军”榴梿摊,自从吃了大名鼎鼎的“邱家有机榴 ”后,嘴就变刁了,其他榴梿就觉得逊色了。记得有一年七月,和几位朋友去邱家吃榴梿,有一种红虾,很小,整只榴梿只有孤零零的一瓣肉,俗称“红虾孤”,真是“极品”,以后就再没碰上了。大约四年前吧,《舌尖上的中国》总导演陈晓卿来新,朋友请吃邱家榴梿,之前对榴梿缺乏热情的他,吃了邱家榴梿后,浑身是劲,头头是道,那一晚聊得很开心。此外,陈晓卿对“茗香”(那时还在厦门街) 的一道“炆白菜粒”念念不忘,几个月前他还微信我朋友想来新加坡拍这道菜,他说在福建找不到如此美味的“炆白菜粒”。

当年“茗香”在厦门街的时候,价廉物美,我们一帮朋友常去,对他们的虾米炒西洋菜印象最深刻。后来茗香搬迁,正好朋友推荐了潮州餐馆“深利”,最近几年朋友聚会多转移至“深利”。

2013年,我回老家合肥休了一个长假,朋友问我怀念新加坡美食吗?那是一定的,我跳出的第一个念想就是椰浆饭(Nasi Lemak)。那次休假期间去巴黎旅行,在吉隆坡机场转机,迫不及待买了一份椰浆饭以解相思。有一种椰浆饭,没有鸡蛋没有江鱼仔没有花生米,只有一包调料,这种Kosong(马来语“空”)椰浆饭,我在马来西亚麻坡小镇“才记434”咖啡室吃过,里面用香蕉叶包裹,外面再加一层报纸,窃以为是高境界,如同八大山人的画,以少胜多,韵味无穷。前年去伦敦,恰巧所住旅店对面就是一间叫“白沙浮”(Bugis Street)的南洋风味餐馆,谢天谢地,伦敦那十来天,多亏有了它,几乎每天都来这里吃一份椰浆饭或马来炒饭(Nasi Goreng)。

新山“沙拉胡丁”印度面包店

有一阵,我常去长堤那一端的新山吃吃喝喝,基本上在老街(陈旭年街)一带逗留。最近台湾古早味蛋糕火了,新马开了很多店,什么“阿嫲老字号”、“源味本铺”、“乐古早味蛋糕(Le Castella)”等等。我也去凑过热闹。不过,我更喜欢南洋的碳烤面包,以前到新山都是吃“协裕”─椰丝面包、加央面包、豆沙面包、花生面包和香蕉糕,每一款都好。我个人最喜欢香蕉糕,松软柔蜜。协裕至今仍旧保留着传统的火炉,用木炭作为燃料。火炉大得像窑,比现代电烤箱要壮观得多。最近几次去新山,另有所爱,改去“沙拉胡丁”印度面包店。觉得他们的面包更加朴素本色,他们每天凌晨做,下午二点左右卖光,和协裕一样也是手工炭烤,得“麦香”二字。

南洋的气候、阳光,一定影响食物的色彩,我对五颜六色的南洋糕点非常痴迷。有一种蓝花糕(Pulut tai-tai)看起来十分雅致,像元青花。蓝花糕一定要配加央(kaya),才好吃。我当年国大中文系的同学杜忠全是槟城人,记得他写过一篇《清明食事》谈南洋糕点,写得精彩极了,我还把它推荐给《联合早报》发表。每次经过Bengawan Solo,总会买两块黄金糕(kueh ambon),这种糕点呈蜂巢状,有弹性,带有澹澹的酒香,是我的最爱。它由木薯粉、鸡蛋、椰汁、酵母、糖等制成。也有人称它鱼翅黄金糕,不是里面有鱼翅,而是长形蜂窝像鱼翅。我喜欢黄金糕可能与它的构成含木薯有关。本地经常有流动夜市,搭个棚子就是了,闹哄哄烟熏熏的,我进去两块钱买三个煎木薯糕,赶紧出来─也是因为喜欢吃煎木薯糕。

黄金糕

有一次林高先生请许梦丰吃饭,邀我作陪。饭桌上我随口说一句“我喜欢吃黄金糕”,不料它也是许梦丰的最爱。棉兰的黄金糕天下第一,许老师曾有学生是苏门答腊棉兰人,以前常带给他黄金糕。他说:“有几种颜色的包装盒,红色的最好。棉兰的黄金糕因为用椰花酒发酵,所以格外香。”椰花酒我在居銮喝过,乳白色,略有浮沫,又酸又甜,还有点儿异味,很奇特的口感,后劲不小。其实印尼峇淡岛的黄金糕也不错,但许梦丰认为只有75分。我认识一位印尼老板,棉兰人,老家来人总少不了携带几大盒黄金糕,每次说到老家来人,得意得有点不可告人却又想昭示天下,那神情让我想到张爱玲的句子“他阴恻恻的,忽然一笑,像只刚吞下个金丝雀的猫”。

甜品煎蕊(Chendul)

新马的娘惹菜最是特别,其他地方吃不到正宗的娘惹菜这是真的。那时娘惹要想找个好婆家,必须学会烹饪。这群勤劳持家的南洋少奶奶,构成南洋文化群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新加坡娘惹餐馆我去得最勤的是Blue Ginger。不过最近去了一间“源和春”,几道娘惹菜倒觉得十分别致可口。这家店1953年开业,由现在老板娘叶俊凤的祖父首创,祖父虽然是海南人,却在娘惹家庭工作多年,学会一手好厨艺。可能祖父深感先天不足,后天也就格外努力。这家店带有娘惹风味的烧肉,成了招牌菜,每桌必点。娘惹甜品煎蕊(Chendul),是我在新加坡吃过的最好的煎蕊。老板娘叶俊凤当年长得有几分像邓丽君,老顾客都说去“邓丽君的店”。

白先勇老师来过新加坡很多次,之前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机会请他吃娘惹菜。白老师对“娘惹”两字极有兴趣,他说:“娘字后面跟着一个惹,撩人撩人。”今年六月白老师获得《星洲日报》“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他飞到吉隆坡领奖,顺道来新加坡一两日,与老朋友欢聚。我请他及几位朋友去True Blue吃娘惹菜,弥补之前的遗憾。这家餐馆设在娘惹屋里,环境优雅华美,菜也做得不错,黑果鸡、仁当牛肉、娘惹杂菜、咖喱虾、叁峇鱼,用各种香料烹制,非常开胃。白老师是白光的歌迷,在

座的新加坡朋友,好几位也是白光迷,吃得高兴了,大家一首接一首唱白光老歌,一发而不可收,直到餐馆打烊。

那一晚八十岁的白老师和我们一起“疯”,或许他还是最疯的那一个。

 (作者为本地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