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故乡的爱驮在背上
——我喝酱油
文·尤今

那一年,我十岁。安静地坐在课室里,聚精会神地听华文老师讲课。
陈老师是个中年人,很高、很瘦,有时我不免偷偷地想,如果在他头上装置一只灯泡,他便成了一盏会走动的路灯了。他敬业乐业,把他比作在黑暗中为人照路的灯,是再贴切不过的。
陈老师讲课很生动,时常制造机会让学生发言,因此,课室里总洋溢着蓬勃的生气与活力。
那一天,他要求学生用“打”这个字组词。
学生纷纷举手,各种有关“打”的词语“倾巢而出”:打架、打人、打斗、打仗、打伤、打断、打晕、打死、打劫、打杀、打闹、打击、打骂、打破、打中、打算、打消、打招呼、打交道、打听、打扰、打退、打探、打针、打电话、打扮、打包、打字、打扫、打球、打赢、打输、打猎、打工、打牌、打算盘、打发、打哈欠、打雷……同学们七嘴八舌,说得高兴、说得热闹;陈老师突然指着素来沉默寡言的我,要我也说一个词儿,我脱口而出:“打酱油。”
语音刚落,大家哄堂大笑,笑声在课室里来回翻滚、撞击,将四周的墙壁打出了一个个无形的窟窿。这些笑声,像一把一把尖尖的匕首,不断地刺进我的耳膜。我涨红了脸,不知所措。
这时,有个顽皮的男同学阴阳怪气地说:“打酱油?哈哈哈,酱油做错了什么?”另一个男同学兴风作浪:“用什么去打酱油?用拳头吗,还是用藤鞭?”又有人推波助澜:“打酱油,酱油会痛吗?酱油会哭吗?”笑声像波浪,此起彼伏。
酱油当然不会哭,可是,此刻,眼泪却盈满了我的眼眶。我不明白,我究竟说错了什么,竟会成为众人讥笑的对象?
这时,陈老师猛地一拍桌,大声喝道:“安静!大家安静!”
他的脸色严肃得近乎阴森,他的声音严厉得近乎尖利,大家立刻噤声,教室瞬间死寂。
陈老师正色说道:“打酱油,有什么好笑?有些词语,你们没听过、没见过,并不意味它不存在。打酱油,其实是一个很有趣的词语——‘打’在这里是‘用容器取液体’的意思,比如:打醋、打水、打油,这些都是我们日常生活里常见的表达词语。”
他这一番话,像紧箍咒一般,霎时让同学们哑口无言,也把我从尴尬中解救出来。
陈老师紧接着以“打酱油”为例,引申出其他有趣的词语,比如:打照面、打秋风、打圆场、打脸,等等。他还进一步教会了我们许多与“打”有关的成语,比如:精打细算、打抱不平、打草惊蛇、打落水狗、打退堂鼓、趁热打铁,等等;让我们第一次体会到华文的多姿多彩与变化无穷,也深深感受到它的魅力与美丽。
陈老师既是路边的街灯,也是海畔的灯塔,把我们学习的道路照得很亮、很亮。
那时,我做梦也想不到,到了二十一世纪初,“打酱油”竟然成了网络流行语。比方说:“我只是来打酱油的”——指的是事不关己或“不予置评”的意思,相当于“路人心态”。有时,也用以自嘲,形容自己在某件事里“毫无存在感、没有起作用”,比方说:“这个项目我没参与,纯属打酱油的。”
语言的奇妙转折,令人始料未及。
打酱油,在我童年里,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那时,我们住在马来亚怡保的甘榜里。每逢星期一早晨,当丰沛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洒满大地时,总能听到三轮摩托车“突突突、突突突”地由远而近的声响,那是一种既粗旷而又亲切的“呼唤声”。这时,母亲就会说道:“啊,老吴来了。”她从厨房的纱门橱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玻璃瓶,趿着鲜红色的木屐,“噗嗒、噗嗒”地走向屋外,我紧紧跟在她身后,一起去打酱油。
老吴的摩托车上摆着一只只圆肚窄口的大陶钵,钵口以一层厚厚的白布密密地裹着,再用麻绳扎紧,既防晒保鲜,也防止溅洒。陶钵里装着的,是酱油、米醋、辣椒酱、甜面酱、豆酱、麻油、棕榈油,等等。早晨清新的空气中氤氲着各种酱料交织的香气,还有,一股等待的感觉。不一会儿,主妇们三三两两地聚在摩托车旁,一边打酱料,一边闲话家常。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她们的声音是有色彩的,周遭那一片桃红柳绿、嫣红姹紫,把我由顶至踵淹没了。主妇们都是熟客,老吴一看到母亲,就知道她要打酱油。他手脚利落地解开绳索、掀开白布,用长长的竹杓从陶钵里舀出深褐色的酱油,一勺一勺地、缓缓缓缓地注入瓶中,酱油在阳光下泛着温柔的亮光,咸咸的气味里散发着浓郁的豆香……
回到家,我怔怔地看着那装满酱油的瓶子,痴痴地想:如果用力擦一擦,不知道会不会有个巨人蹿出来?巨人终究没有出现,然而,瓶子里确实藏了黄豆的魂魄,每回旋开瓶盖,它便会飞出来,攫住我们的味蕾。
那时家境清贫,餐桌上自然没有大鱼大肉;但是,味道纯粹的酱油,始终是我们味蕾最大的慰藉。
父亲常常从菜市拎回便宜的肥肉,切成碎块,熬出一锅金光灿烂的猪油。那一刻,他庄重得像在举行仪式:每人一大碗白饭,淋上一勺滚烫的猪油、浇上一圈酱油,最后再撒一把酥脆的猪油渣。
猪油渣在嘴里嘎嘣作响,袅袅升腾;猪油与酱油在舌尖交融,唇齿之间蕴含咸味的油脂四溢,那滋味,天啊,简直勾魂夺魄!白饭一碗接一碗地吃,吃得昏天暗地。那,就是我童年的“山珍海错”了!
蒸鸡蛋与蒸嫩豆腐,是常见的家常菜,富含营养而价格廉宜。两者摆在桌上,平淡无奇,但只要一浇上酱油,瞬间便有了生命、有了活力。
自从八岁那年随同家人从怡保移居到新加坡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打酱油”了。
打酱油,成了我童年里最实在、也最温柔的记忆;而在我成长的岁月中,这气味不断地发酵、繁衍,变得更为肥厚、更为丰盈,最终化作我乡愁的一部分,跟着我游走于天涯海角。
多年下来,我养成了“无酱油不欢”的习惯,哪怕是佛跳墙,若缺了酱油,我也觉得寡然无味,亲友常常打趣地说:
“你呀你,简直就把酱油当饮料!你是喝酱油的,不是蘸酱油的!”
这话,其实一点也不夸张。
婚后主炊,我发现超市里摆卖的酱油,多半缺乏灵性与魂魄,它们是名副其实的商品,我嗅不到那股从大地溢出来的豆香。让我魂牵梦萦的,是家乡怡保的老牌子——兰花牌特级酱油——这家酱油厂创设于1930年,千锤百炼地酿成的天然酱油,不含添加色素,味道浓郁鲜美。每次回返怡保探亲,我总要捎回二三十瓶,广赠亲朋戚友。
最近,在新加坡陶然居私房菜用餐,出其不意地邂逅了个性彰显的酱油,色泽澄清,香气缭绕,入口瞬间让我生出“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惊喜。
陶然居的东主兼主厨黄培健,对酱油要求极高,他一丝不苟地说道:
“盐是百味之王,而酱油,就是盐的升华。对于一般人来说,酱油是咸的——彻彻底底的咸,但是,为什么偏偏会有人称它为甜油呢?我理想的酱油,就是含有甜味的。我向柔佛一家小作坊提供酿制酱油的配方,要求业者按照我的要求调出我所要的味道。以这配方酿出来的酱油,咸中带甜,这甜味啊,是黄豆与盐、时间、阳光和酵母圆融结合所催生出来的结晶,是纯天然的。这种味道,与其说是甜,更贴切的形容是鲜。鲜甜的头抽酱油,是厨房必备的。我对烹饪的理解是,对食材一定要有绝对的尊重,能够找到最新鲜的食材,就以最朴实的方式来处理,根本不需要繁复的调味;食客在品尝后往往会惊叹:啊,这么简单,却又与众不同。”顿了顿,他又幽默地补充道:“柔佛的小作坊出品,价钱虽然贵些,但却能够符合我的要求。如果我用其他酱油,味道哪怕只是一丁点儿不同,也过不了自己心肝的那一扇小门。”
培健进一步阐明他的理念:
“我烹饪时,用的是减法,别家烹饪以堆砌为妙,我却以简单致胜。更明确地说,调味不在多,而在准。只要一味好酱油,便能引出食材的灵魂,带来悠长的回味。比方说,白切鸡、白切肉,等等,一旦遇上我的酱油,味道就好像坐火箭一样冲上云霄。有一回,我用清水白煮澳洲羊排,煮熟后,蘸着这酱油,一口气便吃了一公斤半耶!再举个例子:猪肉渣熬汤八个小时后,往往变得又老又柴,然而,只要蘸一蘸我的酱油,立刻咸鱼翻身了!”
我捧腹大笑,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酱油同党”。也许,以后我们可以举行一个“酱油品鉴会”,像品酒一样遍尝世间好酱油。
最近去阿尔及利亚旅行,来到了撒哈拉大沙漠边缘的一座城市——贾奈特。傍晚时分,到一家餐馆用餐。一进门,便和一名中年华籍男子打了个照面。素昧平生,可是骤然涌出的笑意却像失去方向的溪流,流向他的额头、两颊、下巴,流满了整张脸。他激动地起身与我们握手,热切地说:
“我来这儿快一个月了,一个华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哪!”
交谈后得知,他来自重庆,被派驻于此,为期半年。
语言不通,他靠翻译器应付;天气酷热,他尽量减少外出;社交生活单调,他有看之不尽的视频解闷;家人远在千里之外,他每日视讯联络。唯独非洲的饮食,他难以适应。
阿尔及利亚味道浓烈的香料他全然接受不了,他想念家乡缤纷如繁星的酱料,对着这儿干巴巴的辣味烤鸡、烤羊、烤牛,他胃口宣告死亡。谈到这儿,他忽然举起桌上一罐产自重庆的老干妈辣椒酱,喜不自抑地说:
“瞧,这是我的救星呢!几天前家人空运来给我,我每天都随身携带哪!有了这罐辣椒酱,我天天如置身于家乡,食欲起死回生。”
啊,尽管来自不同的地方,可是,我们都被舌尖上的乡愁苦苦折磨着。小小一勺酱料,便能让我们尝到故乡温柔的气息。
不讳言,每次出国旅行,我最想念的,便是那瓶个性鲜明的酱油了。任何食物,只要有了它,我奄奄一息的舌头就会立刻变得生龙活虎。
以后出远门旅行,我必定会在背包里放一瓶酱油;而这,就等于把故乡的爱驮在背上游山玩水了!哈哈!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

